被人们艳羡或嫉恨着的前盟主穆沧平此时握剑在长街上独行,背衬三十夜的璀璨灯火,走出一片冷清。
往年的除夕,他都会带着一家人去青山上和穆放鹤同过。
今年穆放鹤死了。
穆仲铖因为林宛容的离世,消沉郁结了好一阵子了,与孀居在家的穆清桐也关系紧张。许是大年节又闹出什么事来,很早就跟他说好,今年的除夕夜各家各自过。
哪还有什么家呢。
逢这种亲人团聚的日子,他尤其不想看到穆子建;穆子衿在他面前惯来沉默;穆子焱视他如仇;就是平日里与他亲近的大女儿,自从江南回来以后,也同他疏远了很多,也许因为与颖水温家的亲事,心里对他还有怨气。
悔吗?
那天与穆典可争吵过后,他第一次问自己这个问题。
答案是不能悔。
就像他自己说的,后悔无益,伤情更显得虚伪,愈悔愈不堪看。
他是穆沧平,天下第一剑,以一己之力振兴了被江湖驱赶了几十年,忍辱不出的青山穆氏全族;他做过坏事,也干成许多大事、好事,造福了一些人;他站到了武林的巅峰,插手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绝大多数事情都能按照着自己的想法去推进……
得失相伴而生。
想得的他都得到了,不想失的也都失去了,现在再去分辨哪个更重要,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在那家挂着揽客旗幡的小店门口驻足了许久,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走来了这里。
据说常千佛每回去宅子里接走穆典可,都会带她来这里吃上一碗烩面。
穆岚死后,穆典可就不去穆子衿那里吃面了。三餐恹恹,饮食很少。但听说在这里,她能吃完一大碗面,还把汤都喝了。
棉帘背后透着一点黄亮的光,店铺开始开着的。
穆沧平上前打起帘子,北风从他身后撞帘入,惊动了店正围坐在一起吃年饭的店主一家。
是三代同堂,人数稍多,故挪了两张长的桌拼成一个大桌。
炭火炉子摆了好几个,糊着油垢的黄铜锅沸腾腾地翻着泡,煮着鸡鸭,羊肉,还有不断被扔进去的豆腐和青菜。
老老少少挤着坐,围着几口大锅吃得满头大汗,冬衣也敞了,泛着油光的脸不时被飘来白汽模糊住。
有一个瞬间,也就那么一瞬,他想倾尽所有去换这一家人手里握着的那一只普通的碗,和那一双筷子。
“有客?”店家讶然看过来。
年三十不做生意,但大过年的客上门,总不好拒之门外。
店家站起来招呼,“今儿打烊,客官不嫌弃,坐下一起吃顿年饭吧。”
便叫妻子去拿碗筷。
看客人气度不俗,随身携剑,许是位游历在外的侠士,又或哪家高门的落魄公子,不知什么原因耽搁了,不能回家过年。也是怪可怜。
穆沧平弓腰抬着帘子,就要退出去了,听店家热情相邀,脚步滞一滞,默了片刻,问道:“有没有面?请给我来一碗烩面。”
居上位久的人,一举一动自带威严,即使用了“请”这么客气的字眼,听上去也像是命令。
店家愣了一下。
“有——”他才反应过来,觉得是自己想多,客人一脸诚恳,语气分明尊重,没有冒犯的意思。
“有,有的,客官请稍等。”
因为准备年饭,新和了许多面,肉跟菜也都是现成的。
很快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羊肉烩面便端了上来。
“不要钱。”店家笑得和善,圆胖的脸上洋溢喜气,“客官随便吃,不够还有。过年好!”
“过年好。”穆沧平脸上露了丝笑意。
厚重的棉布帘挡住了屋内的笑声,他独个坐在门口拴马的木桩子上,对着风雪中渺杳的万家灯火,一口接一口地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