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了一下,谨慎的站起来开门往外看有没有可疑的人,然后再坐回席上,模仿着当日皇帝的语气说道:“子脩!你不是想学霍去病么?就去朔方吧!”
“子脩?”这回不但是傅允,连傅干也起了好奇心:“这是谁的表字?”
“‘子脩’就是征西将军的长子,殿前羽林郎曹昂!”傅巽压低着声音说道:“那时郡尉多半已定下是陈到了,曹昂去朔方,不正是做副手的么?”
守朔方太守梁习、郡尉陈到、别部司马曹昂……
傅干心里琢磨了一瞬,很快便叹息一声:“朔方郡以后大有可为啊。”说罢,他又佩服的看向傅巽:“到底是你想的周全,我本来以为,你会将公直调至陇西,让我就近看顾,谁知道……你为他寻了一个更好的去处。”
“我也不盼他在朔方能做出什么大事来。”傅巽淡淡的看了眼傅允,轻声说道:“梁习是深在帝心的人物,曹昂是征西将军的儿子,征西将军与颍川荀氏等家关系匪浅……你只要善于结纳,以后的仕途就会很顺利了!”
傅允愣愣的看着傅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这些天以来,他一直认为兄长正直的不近人情,要把他丢到朔方那个苦寒之地,可谁知道这背后处处都是为他深思熟虑。
“阿兄……”
“你能入殿试,已经是比那一千多太学生要出色了。”傅巽看着对方,自从父亲乞骸骨回乡以后,傅氏一族便只有他与傅干两个身居高位,不得不加把力气培养后辈:“去了朔方以后,千万不要让我失望啊!”
“我知道、我知道……”傅允深恨最初的自己自视清高,以为自己背靠大族,将会比谁都有好前程。所以在听到要去临戎这等偏远的地方后,心里落差之大,一时难以接受,更觉得会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如今听到兄长为了自己各种谋划,甚至冒着风险打听来隐秘的消息,与这个比起来,自己先前那别扭的孩子脾气又算得了什么呢?
“想不到一转眼间,公直也长大了,我记得他以前身前身后全是仆役,自小就娇气。”傅干在门口看着傅允登上马车,与门下的傅巽说道。
“现在还是有些骄慢,希望到朔方以后,能将其磨掉。”傅巽说出自己心底对傅允的另一层期望,临走前,他与傅干执手相对,依依不舍道:“也别说他了,光是你我,长成不也是一瞬的事么?我比你虚长几年,当初我为尚书郎的时候,你还在秘书监读书,那时候你还因傅公的事……咳,不说了,那时还如公直这般年轻,你现在不会那么想了吧?”
说完,傅巽紧紧的盯看着傅干,不漏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小的变化。
“天命如此,如今明君在世,我一人岂能不惜百姓黎庶?”傅干早在当年南征益州时便已开始放下,如今听到傅巽提起,不免觉得好笑。
可惜他话没说好,傅巽听了似乎仍有些不甚满意,但对方都成家生子,两人既非一脉、自己也不好拿族兄的身份去告诫他。
在驽马不耐烦的踏蹄声中,傅巽临行前又提道:“凉州与其他州郡不同的是,这几年除了务力农桑,还要做好归化羌氐的事。朝廷的诏书你也见过了,如今并州匈奴皆已改汉姓、习汉俗、编户齐民,缴纳赋役,与寻常汉民无异。凉州羌氐大败过后,一时归服、不敢造次,要趁着这个时候仿照并州的成例,在凉州推行汉化……此事一旦办好,在天子的心里,并不亚于农桑。”
“此事我也曾听闻。”傅干并不觉得这件事很简单就能办到,毕竟匈奴当时是彻底残破衰弱,几乎只能任人鱼肉。而羌氐却不一样,虽然没有统一的领袖,但各个部族的实力还是很强大,他们如今只是畏惧朝廷的兵威,不见得会甘心交出权力、接受汉化:“并州与凉州的情形不同,汉化之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并州诸郡上计的时候,我曾留心听过他们汉化的方法,阻止此策的往往都是那些酋长、大人,而那些寻常的羌民,却不管这些,只要比以前过得好,谁愿意一辈子给人牧羊放马?”傅巽大方的指教道:“彼等匈奴人,每日耕种养家,生活安定,以后开办了郡学县学,孩子也可以去读书、做官。你再让他们回到以前,过动辄被部族大人们鞭笞打骂、视若奴婢的日子,他们准得闹事不可。”
傅干微微动容,他在南中不知隔绝了多少朝廷的消息,实也不知这项政策如此得底层的民心。
“你也不用担心情形不同,用不了多久,朝廷就会有诏书,赐彼等羌氐大人、酋长汉姓汉服,封拜为侯,携家人入住长安蛮夷邸,与那些降服的匈奴单于、左右贤王住在一起。没有这些人的阻挠,朝廷还会从并州调来一批得力的县令到凉州,你推行此事只会顺利无比。即便中间生了乱子……征西将军难道是等闲的?”
傅干点了点头,朝廷在凉州布有重兵威慑,如今韩遂已死,全然不惧羌氐有谁敢领头作乱。重压之下,再以利诱各部族首领入朝,割断首领与部族之间的联系,留下来的自然就可任意处置了。
“阿兄,天要晚了!”傅允在掀开车帘,急着说道:“今晚不如就住下吧。”
傅巽明早还要入宫,留宿不方便,遂先不与傅允答话,顾自望着傅干说道:“虽说你与我是兄弟,但年末的考课,我可是不会留半分情面的。”
“知道了,去吧。”傅干拱手送别了傅巽等人,转身回到房内,孤身一人坐在桌边,从怀里掏出那枚陈旧(www.hao8.net)的玉刚卯。那玉刚卯似乎承载了太多的感情,傅干深情的看着那枚刚卯,抚摸着上面的划痕那是很多年前,汉阳被羌氐围困,傅燮命人带自己突围的时候留下的。
除了这划痕,还有傅燮最后对他交代的话。
‘今朝廷不甚殷纣,吾德亦岂绝伯夷……汝有才智,勉之勉之。’
当年的很多是非到现在已经辩不清楚,傅干自己到现在也很迷惑,或许他现在应该恨的是那些羌氐,而不是……
仿佛为了佐证这个想法,他在逐渐陷入黑暗的室内轻轻呼唤了一声:
“阿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