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的视角是一个匠人看天下,墨子本身就是一个高明的工匠,在他的眼,天下如同一件机关工具,工具的运作需要各个部件相互合作,所以要兼爱非攻;对于工具优先考虑的是其性能,其次才是它是否好看,所以那些礼乐,在天下大乱人命都不能保全的时候,都应当从简。
工具的好坏,是由其设计的优劣来决定的,因此不存在什么天命鬼神,但是需要尚贤,让合适的人在合适的位置做合适的事。”
停了停,叶法善见苏大为听的认真,继续道:“兵家的视角,是一个将军看天下,国家要强盛就要吞并敌国,占有更多领土和资源。
所以要把国家变成一个军事机构,做到可以最大限度的动员百姓。
还要上下一心,统一思想,在攻伐的时候能够同心同德,消灭对手取得胜利。
纵横家的视角是一个说客看天下,天下需要平衡,纵横家利用人性皆有私欲的弱点,鼓动三寸不烂之舌,使各国都处于互相制衡的状态,绝不使一家独大,这样纵横家就可以左右逢源,从中取利。”
稍微等苏大为消化了一下自己话里的内容,叶法善自矜的一拈长须,这才开口道:“至于我们道家,视角是什么?这个问题,要回到道家思想创立者,老子身上。
老子是春秋时周王室的守藏室史,也就是管理王室藏书的官员。
以他的身份,自然看到许多机密的史料,看到历史的盛衰悲欢。
于是用道家思想,将他看到的许多东西总结下来。
许多不能说的,不能谈的事情,都蕴含在道家思想里。
道家思想与别家的不同在于,道家的思想,具有超脱性,当别家关注于当下之事时,道家的视角,已经跨度千百年的时间长河,去俯仰天地。”
微微叹了口气,叶法善轻吟道:“常无欲观其妙,常有欲观其徼。”
苏大为有一段时间专门研读过老子的《道德经》,因此叶法善一说出来,他便知道,这是道德经里开篇第一章,也可以说是道德经的总纲。
听到叶法善此时提起,苏大为隐隐把握到了一丝脉络。
无欲以观其妙。
有欲以观其徼。
有和无,其妙是指精微的,其徼是指边界,也即象征着事物的内外。
苏大为这里还在琢磨着道德经里这句话。
耳中却听到叶法善良继续说下去:“从夏商至周,横跨千百年的时光里,很多当时被奉为真理的事被唾弃,许多被不耻的东西变得倍加推崇。
但是,总有那么一些人,一些事物,历尽劫难依然能保存下来,在这些事物身上,有着相同的共性,也就是本质。
比如盛极而衰,比如物极必反,比如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
这即是事体的两面性,一阴一阳谓之道。
老子,正是观察到这些本质的现象,所以留下五千言……
这五千言,便是道家思想的精华。
相比诸子百家,它更接近事物的本质,也就是更接近‘道’。
道家的思想,是跨过了时间与空间的,其视角有两种。
一种,是在事物内部去观察精微。
一种,是站在超脱的角度,站在历史长河之外,去观察事物的形状。”
苏大为现在,感到有些困惑了。
对于叶法善所说的道家思想,他是钻研过一番的,因此并不难理解。
他不明白的是,叶法善在这里,这个夜晚,跟自己扯什么狗屁道家思想,目地是什么?
如果这里是长安,是西市,叫上几个知交好友,大家摆上酒菜,谈天说地。
聊聊这些,这没什么,权当叶法善装个逼好了。
可现在是在阿尔泰山中,距离长安不知几千里之外,在西突厥境内。
刚刚经历白天的雪崩,苏大为现在满心都是杀气。
想的是如何找到那个阿史那沙毕,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现在叶法善突然说起这些?
什么意思啊。
苏大为只是困惑叶法善的目地,而坐在他身边的聂苏,则是完全听不懂。
开始还强撑着,小脑袋一啄一啄的,最后干脆脑袋一歪,靠着苏大为的肩膀睡着了。
远处另一篝火处的赵胡儿他们,也是低着头不再偷听了。
什么老子,老子就是老子。
妈的,都不知什么时候能把那恶贼抓到。
非得生撕了他不可。
若不是苏队正,兄弟们还不知要死伤多少。
只是可怜了那名伙长。
对这些突厥族的唐军斥候来说,让他们理解什么视角,什么本质,什么俯仰古今,比让他们提刀上战场要困难千百倍。
“所谓俯仰天地,便是道家思想中,事物的内外、阴阳、高下、强弱、古今,等等一切相对的关系。
可以在事物内去经历,去仰望,去体验。
也可以把思维从事物中剥离出来,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却俯察。”
说到这里,叶法善拈须微笑道:“就好像聂苏小娘子的胎息,便是专注于内,而苏帅你的鲸吞之术,便是专注于外。”
苏大为心里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一瞬不移的盯着叶法善,心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化为一个声音:他知道小苏有异常了!
一路这么长时间,跟聂苏在一起,叶法善又不是瞎子,以他的修为怎么会看不出来。
聂苏很特别,真的很特别。
在她身上,有远超于常人的地方,有许多难以解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