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青州玉衡庄中,沈虽白正坐在案前查看昨夜师弟送来的此生阁的几本账目。此生阁这等烟花之地,他过去并不曾留意过,他自幼在犀渠山庄长大,身为剑宗弟子,顶着数百条森严的宗规,酒色之事自然避如蛇蝎。
然此次铎世子遗物被盗,竟一连扯出红影教与长生殿两大门派,个中关系牵扯不清,交手之后,更是百般不解。
他曾疑心十一与长生殿抢夺牌子的目的,她却始终在同他敷衍了事,要紧之处半句不提。他之前也见过那块牌子几回,故友遗物,又与当年宁国府的案子有关,为避嫌藏于别处而非庄子里,也无可厚非。
可一块看似普通的铁牌子,却引得三番五次的争夺,更有甚不惜夜闯阎罗殿偷取此物,实在令人不解。
父亲命他私下彻查,不可声张,但无论如何也要将那块牌子找回来,他问及为何之时,自然还是那套“故友相托”的说辞。
他并未将上回在马车中打听到的事告诉任何人,岳溪明回楚京之后,也只有几封书信传来,说的多是岳将影的伤势,或是打听红影教与顾如许的近况,他回信时问及的护国令之事,她却是再不肯多说一字,信也被烧掉了。
他也晓得楚京在天子脚下,禁忌甚多,稍有不慎,被人揪住把柄,后果不堪设想。岳溪明那问不得,便只能靠他自己私下去查。
护国令的来历,他倒是查了个七八分,与岳溪明所言并无太大出入。
先帝登基之时将雌符赐给宁国公,封其正一品世袭王爵,他多年之前曾见父亲在庄子里与身着布衣的宁国公对坐谈笑,那时的宁国府在楚京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就风光无限的宁国府在世子顾铎被钦点为状元郎,赐婚明钰公主之后,荣宠更是一时无二。
宁国公端坐于堂上,却毫无皇亲贵胄的架子,布衣布鞋,与他的父亲对坐共饮一坛陈酿,端的是神采奕奕,眉宇间英姿勃勃,令人心生向往。
他也曾见过那位名满京华的铎世子与父亲在亭中对弈,素衣蓝锦,玉冠高束,其姿如芝兰玉树,举手投足风雅如画,一颦一笑皆动人心神,一笑之间,仿佛天地都要失色。
先帝在殿试时便赞其风华无双,乃楚京之玉。
当年将十一领入山门的,便是铎世子。
世子将十一送到宗主堂下,说是友人托付的小丫头,同姓顾,名唤如许,希望剑宗能收下她,费心照顾些时日,他爹便应下了,世子让她跪在他爹跟前磕了三个响头,奉上弟子茶,因在内门中恰好排名十一,便随口唤作“十一”了。
那是他第一次见顾如许。
刚满十岁的小丫头,穿着一身绯红的短衣,细红绸在耳旁束起两只小包子,尾端各悬两枚金铃儿,风一吹,便清脆作响。水嫩的小脸微微泛出一抹明媚的红,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足足盯了一盏茶功夫,她突然狡黠地笑了起来,拉住了他爹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喊了出来。
“师父!那里有人偷听!”
“……”
于是,头一回见面,他就因为她一句话,被罚在院子里扎了两个时辰的马步。
一晃七年,当初那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小丫头出落成了娇艳的美人,江湖中不少人对之一见倾心,原本义薄云天去为武林除害,哪成想看一眼,拿剑的手都软了。
“啧……”想起这事儿他就膈应。
只要一想起他的小师妹,被那些个姓甚名谁都叫不出来的男人放在心尖儿上没完没了日思夜想,他就握剑的手都气得在抖。
可对于顾如许,他就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为何要去偷铎世子的遗物,他起初颇为疑惑,眼下却有了些眉目。
倘若那块牌子真是当年先帝赐给宁国府的“护国令”,放在她身边,便是万分凶险。恐怕不仅是江湖势力,若是朝堂中人也察觉到护国令现身在红影教,必定会插手。
诚然江湖与朝堂自古便不相往来,各有各的规矩,但大周兵符干系重大,朝廷怎会袖手旁观?
当年谋反案定罪之后,引得满朝文武剑锋所指,其中似乎有些疑点并未解开,宁国府便被满门抄斩,护国令雌符也从此下落不明。
十一若是宁国公故友之女,对五年前的案子心存疑虑,想彻查一番,也并非不可能。
只是此案牵扯众多,宁国府上下百余人命,连带着自尽于火海中的鸿德皇后与前太子,几乎血淹了顺天门方才平息下去。
自那之后数年,无人敢提及只字片语。
十一若是陷进去,就十分难办了。
他欲通过此生阁细查此案,但无论他出价多少,此生阁对此事始终避而不谈。
宁国府的案子五年前也算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凭此生阁的能耐,不可能丝毫不知,不说,便是另有隐情。
故而他吩咐玉衡庄弟子,暗中查了查此生阁的底细。
季望舒那晚现身束州,他便起了疑心,红影教魍魉使,竟是青楼掌柜,个中关系,不言而喻。
顾如许与此生阁的关系,他能猜出五六分,令他更在意的,是此生阁近日的动向。
据玉衡庄弟子查探,此生阁近来似乎在查一块铁牌子和一把刀,且近三月来,陆陆续续有车马从后巷入阁,皆在子时之后,长街渺无人烟之时,马匹拖着数辆木板车,那蒙尘的粗布被风掀起一角之时,躲在暗中的剑宗弟子借着月光,瞧见布下的一摞红缨长矛……
既然买了兵器,账目上必有出入记载,可眼下他翻遍了此次偷出的账本,也不曾看出任何端倪,甚至连一点漏洞都找不出来。
百密必有一疏,如此干净的账本,显然是此生阁有所察觉,早早备好的。
他合上账本,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大师兄!”门外师弟火急火燎地跑进来寻他。
沈虽白一愣:“何事如此慌张?”
“大师兄……大师兄!”师弟跑得太急,气儿都快喘不过来了,“方才从外头有只鸽子……”
沈虽白一脸茫然:“鸽子怎么了?”
“……鸽子脚上绑着一封信!”师弟惊慌地将手里的信交给他。
信封已拆,他显然已经看过信中内容了。
沈虽白接过信,一眼便瞅见信封上贴着三根灰溜溜的鸭毛……
嗯,没记错的话上回是山鸡毛来着。
展开宣纸,果不其然,一封鸭血淋淋的信。
师弟苦着脸:“大师兄,这味儿……这味儿也太腥了!”
沈虽白:“……”
他强忍着这股腥臭味儿,看完了信的内容。
师弟慌得直打转:“大师兄,沈师妹居然被……被……”
“被红影教绑走了。”沈虽白接完了他的后半句,“新桐在阎罗殿,此生阁是红影教的势力,被察觉到了,他们才对新桐下手,看来是触到他们的逆鳞了。”
“大师兄,这可如何是好?沈师妹她武艺不精,万一……”
“不妨事。”他将纸搁在案上,“红影教来信,让我去琼山脚下的湖心亭,新桐就在那。”
“那我与师兄一同去……”
“不行,你留在这。”他断然拒绝,“信中有言,只许我一人前去。”
“可魔教摆明有诈!”
“他们绑走新桐,约我一见,必有斡旋的余地,你同去反而不妥。”他拿起照霜剑。
师弟出门去给他牵马回来,他已收拾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