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子当然已经长得很高,长安城也再没什么他看了觉得新鲜的东西了。(看小说到顶点小说网www.23us.com)
许多比他晚当郎中的同事,都已放了太守、将军,至不济的,也调去了更体面的车、骑两班,可司马相如还是做他的户郎中,连个队长都没混上。
没办法,谁叫他光长个儿不长力气,胳膊腿长得跟麻杆似的呢?就更不用说打拳击剑,张弓射弩了。
不过他倒也不觉得日子很难过,资格一天天地变老,虽然俸禄半斗米也没加,隔三岔五偷个懒躲个岗,却不会有谁多说半个字闲话的。反正天子也不太待见自己,反正这长乐、未央二宫一千来号郎中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行头,乍看上去也着实分辨不出来。
他倒不是像别个同事那样,琢磨着去坊巷里赌博耍钱,或是想着和那家大姑娘幽会,这些年来他也结识了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像邹阳、枚乘他们几个,虽然他们的官运都一般,有的甚至比他混得还惨,但他们都和自己一样喜欢辞赋,喜欢宋玉、屈原和贾谊。
“长卿的赋格调越来越不凡了,倘我大汉以辞赋察举天下贤才,怕早就做了二千石的大官了呢!”
这是枚乘,一个在大行令(后来改称大鸿胪,是负责接待外宾的主官)手下当着连官名都有些含混的百石小官的中年人,近来常泡在酒碗里,挂在嘴边上的一句。朋友们听了也总是纷纷点头符合。
司马相如听了只摇头微笑不答:我大汉立国几十年,起先都是凭武艺靠战功作大官,朝中这些三公、九卿,还有那些分封各地侯爷,十有六七都是打出来的;近年来倒是渐渐有些不讲究这个了,听说那个早早当了雁门太守的李广,混了这好几年,也还是做个太守,唉,管他呢,反正讲究什么,也不会讲究到辞赋头上的。
他对朋友们的夸赞不以为然主要倒还不是因为这个,而是因为他了解这些人的禀性:这几位老兄文思洋溢,说话难免不假思索,几碗暖酒下肚,看什么文字不是花团锦簇呢?
“子长兄就不是这样了,到底是太史世家子弟,人家说话,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就算骂你,你听得也是心服口服,没半句二话的。”
其实司马迁比起乃父已多了几分文士气,但站在真正文士堆里,却一下显得有些两样了。近来他很少参加朋友们的聚会,因为老太史令司马谈身体欠奉,他一来需要伺候汤药,二来老太史那繁重的修史重任,也不免更多地落在了他的肩头上。
“做大官有什么好,像子长兄那般,大好的才情,却要整天浪费在几百几千年的往事上,多没意思。”
每当闷闷不乐时,司马相如便总这样自我安慰着,其实司马迁和自己一样也做个郎中,就算真做到太史令,论声望自然了不得,论官职俸禄却不过六百石,比他这比三百石的郎中好不了多少。
今天他便又这样一面自我安慰着,一面往绿波廊的方向走。几天前就约好,今天又是跟姜儿学琴的日子。
太阳暖洋洋地照着,街边榆树的叶子,也一片片绿得那样鲜活。司马相如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脚步也渐渐变得轻快了。
这学琴果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饶是他去得那般勤,练得那般苦,手指都磨得出了几层血泡,练来练去,也才刚把《阳阿》、《薤露》这几首练熟而已。不过上次姜儿就说过,火候已差不多,从今天起就可以开始教《高山》了。
风儿软软地拂在他脸颊,仿佛连他的心也要被吹得飘起来似的。快了,过了这座小桥,就是绿波廊了,他已经闻到从酒肆窗户里飘出的鹿脯香味。
桥那边跨着小竹篮的,不正是姜儿么?也不知是买了针头线脑,还是水粉胭脂回来,她的身形婀娜着,脚步如风儿般轻柔,看见司马相如,远远地嫣然一笑。
司马相如心头一暖,也不由地笑了。可笑容刚绽开,却立刻僵住:桥那边,一个锦衣绣履的胖汉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正嬉皮笑脸地堵着姜儿动手动脚,姜儿一面躲闪,一面不时惊恐地尖叫几声。
“住手!”
司马相如下意识攥紧腰间剑柄,疾步抢到两人中间,张臂把姜儿掩在身后:
“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还要不要王法?”
“王法?”那胖汉干笑一声,举起醋钵般的两只拳头,在司马相如眼前不住晃着:“你跟我们霸陵少(汉代皇帝死后会从各地将人口迁到陵园定居,称为陵户,霸陵是汉文帝刘启的陵园)讲王法?真有王法,老子好端端的就不会千里迢迢给搬到这儿来!都说长安城里多美女,老子来逛几次,一个对眼的都没见到,今天老子一不杀人二不放火,只想跟这妞儿耍耍,犯什么王法!”
远远地已凑拢了好些人,见这胖汉势头凶恶,又穿着锦衣,只敢远远围作一圈;姜儿叔父听得侄女叫声,也冲到门口,却怯怯地不敢凑近来。
司马相如脸色有些发白,却还是迎着那对拳头,踏前了小半步:
“闲谈也好,游玩也罢,总得两人你情我愿,才做得游伴,你却问问看,这位姑娘愿跟你这莽汉去耍么?”
姜儿躲在司马相如竹竿般的身躯后,一时说不出话来,只瞪着一双大眼睛,不住使劲地摇着头。
那胖汉听得不耐烦,舒开左掌轻轻一拨,司马相如一个趔趄,险些摔个跟头:
“你是什么来头,硬要替这妞儿出头?也不称称你骨头几两重!”
“我是什么来头有甚相干?”司马相如好容易站稳脚跟,觉得背后被姜儿指甲抓得一阵阵发疼,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力,竟又挺着胸,向前迎了小半步:“天下万事,须抬不过一个理字,你今天若能说理说赢了我,我便由得你去。”
那胖汉仿佛听见什么奇谈怪论般,上上下下打量了司马相如半晌,才发出一阵暴雷般的狂笑声:
“说理,好,说理就说理,不过你可得弄清楚,咱们陵户向来是拿剑跟拳头说理的!”
说到这儿,他竟退后两步,双足一错,吐个门户,蒲叶般的大手向司马相如轻轻招了招:
“来来来,用剑空手,随你小子的便。”
司马相如脸色铁青,伸右手去拽佩剑,却怎么也摸不着剑柄。
那胖汉见他狼狈,不由又大笑了几声:
“哈哈,原来你……”
话音未落,却听一个冷冷的声音在脑后响起:
“我便跟你讲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