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得了哉,十三号晌午辰光,长毛进得苏州城,徐中丞逃勿脱,上吊死哉!”甪直镇虹桥的桥头上围了一大群人,城里埠头当脚力的吴家阿七站在圈心,一面连吁带喘地讲说,一面不时心有余悸地回头看一眼苏州城的方向:“长毛多哉,红马甲、黄马甲,满街厢长枪黄旗,潮水一样,数也数勿清……”
茶楼里的长衫客们远远地听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知该算气愤还是惧怕,也许两样都有一点罢?
“听说长毛毁谤大成至圣先师(1),把诗书叫做妖书,不论读的人、藏的人,都要杀无赦呢,怎生是好,怎生是好,阿弥陀佛……”
“嘘~~~年兄糊涂啊,你晓得么?便适才那声‘阿弥陀佛’,被长毛头子听见,便是点天灯的头等死罪,小弟听从金陵逃出来的远房亲戚说起过,千真万确!不过也别太担心,听他讲,新长毛或者有些胡闹,这老长毛还是颇讲些章程的,只要纳贡、挂门牌,散团练,就秋毫无犯,比官兵好伺候多了。wWw.23uS.coM”
“纳贡?那不是资匪了?年兄饱读诗书,如何讲得出如此无君无父之言?”
“好好,就算我说得不对,老弟既如此慷慨激昂,想来有什么好办法了?”
“我、呃、哦,正朝老兄年高德劭,您说罢,该如何?”
林正朝坐在角落里,若有所思地咬着南瓜子,听得有人唤他,手一抖,茶水泼出,打湿了胸前一大块长衫:
“哦,哦。”
接连几天,不断有难民从城里跑出来,据他们说,长毛倒是没怎么焚杀,对人也算和气,甚至还搭了粥厂,赈济没饭吃的穷人。不过,他们似乎不太喜欢城里有太多人的,不知为什么。
他们还说,长毛已经在城内和六门贴满了黄纸告示,声称不久就要出动大军,剿洗不肯纳贡服从的四乡八镇呢。
于是甪直镇里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忐忑起来,从镇上首富当铺王二掌柜,到塘河埠头上打熬气力的短工。
不过十几天过去了,长毛们就像长牢在苏州城里似的,半点要下乡来的消息也不曾有。
“听说四乡团练大起义兵,足有万把、不、几万、不不、几十万人!长毛这是怕了啊!”
茶亭里的秀才们,这几日脸色渐渐如塘河边的杨柳般,有了些春天的生气,就连茶盏里新上的明前,也酽酽地显得分外喜人。
最近到处传唱着几句童谣,说什么“长毛进吴门,子胥要显神”,据说——也不知是据谁说——永昌徐氏、周庄费家靠着六丁六甲的帮助,一子母炮就炸死了五万五千五百五十五名大小长毛,连那个叫什么李受惩的首逆都给炸死了。
“那个首逆不叫李受惩,哪有叫这般名姓的呢?他明明是叫李守城的,也没炸死,只炸了个半死,听说他现在成天懊恼,既叫做守城,便该好生在城里守着,没来由下乡作甚,哈哈。”
“听说庞中书庞大人已散下檄文,先破贼者不吝重赏,迟疑推诿者议罪呢,我们……”
议论声渐渐地小了,众人目光,都集向林正朝。
林正朝沉吟着,半晌,站起身来:
“愚兄这便走一趟塘桥,面见庞大人。”
甪直到塘桥不过四九(2)水路,林正朝晌午前出发,不到掌灯时分便兴冲冲地回来了。
不但回来了,而且连装束都换了,去时青衫小帽,回来时却换作了翎顶官袍:
“曹地保,赶紧知会镇上父老首要,晚饭后齐集保圣寺,老夫要宣示王命!”
“晓得哉!”
曹地保连声答应,不时撇一眼林正朝官袍上簇新的鹌鹑(3)
保圣寺始建于六朝,是江南出了名的佛门净土,寺中僧人素来持戒精严,连出门化缘,闻到一点肉包子的香气,咽口口水,也要双手合十,诚惶诚恐地念上半天的“罪过”。
可今天,山门里杀牛宰羊,冲天酒气,遍地血腥,从住持到小沙弥,却没一个出来干预,只是诵一声佛号,远远地避开了事。
听说长毛尊奉西洋邪教,便是佛祖也要打的,既然这些人要在寺里合计出兵讨贼,便由得他们去罢。
“大伙儿都听明白了么?这可是朝廷王命!”
林正朝摇头晃脑地念完纸片上那段骈四骊六的话,从当铺王二掌柜、林王赵李钱五族尊长,直到机行、小木行、镜架行几位当家的,脚夫帮老大,义庄和斋堂当家的,虽然差不多一个也没真个明白,却都望着那件绣着簇新斑鸠的天青官袍,轰然欢呼道:
“听明白了!”
几个秀才面面相觑,想说些什么,却终于又咽了回去:什么王命,不过是庞大人“知名不具”的一纸堂贴罢了,可是,气可鼓而不可泄啊。
林正朝似乎明白这些年兄年弟心思一般,手腕一转,变戏法般拈出一叠纸片来:
“诸位请看,这是庞大人亲笔颁给的空头功状,只要诸位齐心灭贼,便可在这状上填上名姓,先颁后请,待得天下平定,论功行赏,封妻荫子,绝不吝惜!”
众秀才闻得“封妻荫子”四字,再无迟疑,齐声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