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国壬戌十二年五月(1),九袱洲(2)。wWw.23uS.coM
淅淅沥沥的春雨,没完没了地飘在天上江上,和洲上几千太平军官兵的头顶上,苇丛、泥滩、弹痕斑驳的垒墙,破烂不堪的帐幕,和官兵们的招衣(3)旗帜,都被打得湿漉漉的。
江水汹涌着冲刷着洲岸,几条朽船的龙骨横卧在芦苇污泥间,任凭风吹雨打,船板、铁钉,每一件哪怕还有一点点用处的物事,都早被守军们拆了个干净。
“熊大人,熊大人,那西洋镜,给小卑职也瞅瞅罢!”
洲南岸的木城上,揪天侯何得金伸着瘦骨嶙峋的双手,艳羡地望着身边的顶头上司,酸天义(4)熊有方,熊有方伫立在木城上,双手捧着具早辨不出漆色的单筒千里镜。已经朝着南岸天京的方向,目不转睛地望了好久。
熊有方放下千里镜,甩甩头巾上的雨水,掂起自己身上湿透了的破红袍一角,心疼地不住擦拭着镜面,口里嗔道:
“你这伢子,老子对你讲了不晓得好几十遍,没得上司官在,你我老哥老弟称呼,多少痛快,你啊,就是妖书读得多了,”他一边嗔,一边小心地把千里镜塞到何得金手里:“小心些儿,这还是庚申年(5),顾王千岁(6)赐的呢。”
何得金小心翼翼地双手举镜,捧到自己眼前,不住转着脖子:
“哎,熊大、不,老哥,这南岸上,咱天国的圣营在哪儿?怎么小弟左看右看,到处都是残妖(7)的妖旗?”
熊有方怒道:
“没得用的废物,入营大半载,也做得侯爵,如何连圣营也寻不得?”他旋即摇摇头,放缓了语气:“唉,也怪不得你,残妖作怪,咱的蒲包洲、江心洲、头关、三汊河都……你只管寻天京城看,咱们的天京城,铁桶江山,天王说了……”他忽地想起何得金是去年方在桐城入营的,从未到过天京,索性一把攥住镜筒,转了个角度:
“如何,看到么?”
何得金苍白的脸上渐渐泛出一丝兴奋的神色来:
“看到看到,妖兵扑城,天兵正放枪炮诛妖呢!打下去一个!又打下去一个……好好,妖兵当不得天父天兄手段,收队了收队了!”
熊有方也咧开嘴,蒲扇般的手掌重重拍在何得金瘦弱的肩上:“好兄弟,让老哥也再瞅一……”
“轰!轰!”
话音未落,两声沉闷的炮声忽地在耳轮中炸起,熊有方脸色陡变,一把抱住何得金,扑倒在地,木城猛地剧烈摇晃,泥土木屑,散了两人一头一身。
两人跃起看时,却见一簇清军战船扯着半篷,顶着逆风逆流,不紧不慢地从木城下驶过,船上清兵或跳或唱,或摇旗或鼓吹,甚至有几个胆大的,索性扯开裤子,冲着木城的方向,肆无忌惮地撒起尿来。
“娘的,妖崽子欺负人么,”熊有方铁青着脸,回头唤着听使(8):“传我将令,妄开枪炮者过云中雪(9)!”
他见何得金面色不愉,抚着他肩头,轻叹了一口气:
“老弟入营这许久,也该晓得些军机,这清妖拖罟船,红单船,船身大,炮位多,我们木城上枪炮等闲打它不动,这红粉圆码(10),也接济不上,没得办法出气啊!”
何得金神色愤懑,一掌拍在木城望垛上:
“咱天兵的水营,吃闲饭的么?我……”
“大哥,大哥!”
熊小麻气喘吁吁地从洲里跑到城下,仰头呼喝着。他是东葛人,今年才十七,正月入的营,因为也姓熊,和熊有方联了宗,算是老弟,封了个承宣(11)的官职。
熊有方呸了一口:
“该死的伢子,好不晓得规矩,这大哥二字,也是你叫得的?不要脑袋了?(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