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冷那,你们为啥非得等到那辰光再起事儿呢?”
不知过了多久,老人才喃喃道,也不知是问郑九,还是自言自语。
“叔,您不知道,胡人最怕热,热天就都猫在咱这儿躲着,城里城外,都是他们的人,动不得手的,只有到了百川封冻的三九天,他们才吃饱穿暖,成群结伙地往东,往南,去糟蹋咱们汉人内地的州郡山川,这里反倒剩不了几个精壮,正好是咱弟兄们起事的好日子,咱们一得手,南下的胡儿大队断了接济,就成了笼子里的老虎,没什么威风可抖了!”
老人又沉默了,七根手指,不住摩娑着那把剪刀。郑九不安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
“再说,咱们自个儿也得多准备准备,叔,您瞧。”
他独臂一翻,从怀里掏出张羊皮纸来,摊在老人面前。
“这个,这个不是你爹最拿手的元戎弩么?”老人的眼神又亮了。
郑九点点头:
“爹爹的元戎弩射一百五十步,侄儿改的这个,可以射四百步,而且不论庄稼汉,放牛郎,教上半天,都能搭弦放箭。只不过,要造出合用的数目,还得……”
“是啊,怎么着也得五六个月罢,”老人缓缓道:“这半年功夫,我这把老骨头,该也能领着孩子们,把大伙儿的冬衣准备停当了。”
郑九又惊又喜,一时说不出话来,只不住点着头。狗剩却嚷道:
“爷爷,不,师父,您不是常说,胡人的穿戴,我们汉人看也不该多看一眼,不能给咱汉人丢脸么?怎么还……”
“糊涂孩子!”老李裁缝瞪了狗剩一眼:“这胡儿的破旗子还在咱城头上飘着,咱孩子的脑袋还在咱城门上挂着,这才是丢人呢,懂么?”
天更热了,又小又破的土屋里,满满腾腾地挤了**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都神情专注着手里的活计,土屋的一角,堆满了缝好的紧衣窄袖。
老人背着手,神情严肃地在屋里来回走动着,不时停下指点一二。虽然活儿敢得很快,徒弟们也很乖巧听话,但他的神色里,却似总隐隐透着一丝说不出来的神情来。
“师父,您老在想啥呢?”有时候狗剩会关切地问上一句,这时老人总是一瞪眼:“没活儿了?还不忙你的去!”
这天却例外,老人没有瞪眼,也没有骂,只是望着满桌的羊皮出神。
“叔!”
郑九满面春风地闪进屋来,身后跟了个汉子,负着个大包袱。
“您看,”郑九解开包袱,独臂一伸,拎出张崭新油亮的弩来:“侄儿连日督工赶造,已制成六十多张了,叔,您老和我爹是八拜之交,见多识广,瞅瞅,有什么破绽没?”
“真不错,我都弄得开,”狗剩迫不及待地抢过来,把脚伸进踏环里,试着开了几开:“九哥,郑家铁锤,名不虚传啊。”
老李裁缝凝视着弩身,若有所思,半晌才忽地问道:
“九子啊,这咱们汉人用弩,和他们胡儿使弓,使法上不太一样罢?”
“可不,叔,胡儿骑射,讲究走马弯弓,边跑边射,咱们这弩,却是要大伙儿齐心,排好阵势,立稳步法,瞄得真真的,端得平平的,为头的一声号令,几百张上千张弩分成几队,轮着班儿齐放,只要练的熟了,您道怎么着,任他胡儿铁骑千万,也叫他来得去不得!”
屋里忙活着的众人齐齐叫了声好,狗剩更是忘情地拍起巴掌来。
老人却神色如恒,良久,才指了指一边,小李保正住过的那间厢房:
“这几日我想自个儿静静心,琢磨点事儿,你们别来吵吵。”
接连五日,老人都没出过那间厢房半步,狗剩放在门口的粥热了凉,凉了热,却连碰也没被碰过一指头。
直到第六日清早,老人才惨白着脸色,乌黑着眼圈,佝偻着腰背,精疲力竭地从里屋走出来,一下瘫倒在屋外炕上,筋骨嶙峋的双手,紧紧捧着一顶帽子,一顶大家从没见过的帽子。
“师父!师父!”
徒儿们纷纷围拢了来,关切地问长问短。狗剩扁着嘴,几乎哭出声来:
“师父,您老人家不吃不喝折腾这五天,就为了这顶帽子么?”
老人惨白的脸上浮出一丝得意的笑容:
“傻小子,这可不是普通的帽子,你们瞧,顶有衬,两耳和脑后有飘,都是羊皮的,又暖和又皮实,这前面的帽檐是毡子的,又遮阳,又挡灰,孩子们端着弩瞄再久,也不会眯了眼睛,误了打仗的大事,还有……”
郑九一把抢过帽子,用剩下的一只独手反复把玩着:
“还有,若是嫌热,前檐、耳护、后飘,都可以翻上去,系在帽顶的袢子上,叔啊,真有您的,这下您可给弟兄们应了大急了呢。”
屋里的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赞叹着:
“师父真行!”
“可不!没想到啊没想到,这郑家铁锤,李氏飞针,还能派上这般大用场!”
狗剩骨碌着眼珠子,一会儿摆弄摆弄弩,一会儿拈把拈把帽子,忽地冒出一句来:
“师父,您这帽子,该算咱汉家衣冠呢,还是算胡人的衣帽呢?”
屋里众人都是一怔,老李裁缝略一思忖,正待回答,郑九却伸出独臂,屈起中指,在狗剩脑门上打了个爆栗:
“浑小子,你自个儿说,该算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