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又一场秋雨,紧一阵慢一阵地敲打着屋檐,敲打着明瓦,敲打着乌柏枝头那一天少似一天的树叶。WENxueMI。cOm
小孙篾匠放下手中编好一半的蓑衣,望望天色,又望望石板路破损处汨汨的积水,轻轻叹了口气。
这雨,让续竹巷滑溜溜的石板路更光滑了些,也让往来巷里、原本就不怎么多的主顾更稀少了些。
他直起身,揉揉发酸的腰腿,隔着自家湿漉漉的幌子,看着石板路对面,那王家老铺屋檐上挂下的雨帘。
隔着幌子,隔着雨帘,他隐隐地看见一盆炭火,和炭火边,正全神贯注拾掇一张旧弓的水昌伯。
秋雨,不紧不慢地落着,水昌伯布满皱纹的双手虽然迟缓,却一刻也没有停歇。
小孙篾匠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看着,看了好久,他忽然觉得,这当儿的水昌伯,老眼竟不再如往常那样的昏花,双手也不再似平素那般的发颤了。
他猛地转过身,狠狠瞪了正对着篾片发呆的两个徒儿一眼,弯下腰,去拾起地上那件编好一半的蓑衣。
“这刷漆烤漆的火候,可是造就一张好弓的窍诀呢。”王家老铺里,水昌伯小心翼翼地在弓胎上刷好最后一层清漆,慢慢摘下蒙了层雾气的老花镜,一边用衣襟擦拭,一边口里喃喃自语着。
当年,也是这铺子里,也是这炭火边上,他的爹爹也这样自语过的:
“如今的伢儿们,唉,就知道上重漆,用重火,哪里体会得老辈传下的湿起火慢探刷的道理!”
水昌伯瞅着自家陈旧的招牌下面,那些黑乎乎油腻腻的铺板,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这续竹巷里,就连知道重漆重火的后生弓匠,也早已绝踪多年了的。
秋雨,紧一阵慢一阵。
“爷~”
一个梳着冲天小辫的小脑袋,忽然笑嘻嘻地从雨帘里探进一半来。望见他,水昌伯那眯缝着的老眼,也登时变得不那么浑浊了:
“扳指,快进来快进来,瞧你那一身泥水!”
扳指是阿大养的,是水昌伯唯一的孙儿。
扳指背着手蹭进门,使劲甩着头发上的雨水:
“爷啊,早厢阿娘又骂侬哉!‘又呒铜钿,介忙做啥,阿爷勿要性命哉!勿好要连累乡亲骂我伲勿孝顺!’”他凑到炭火盆边,忽地变戏法般捧出个荷叶包包来:“袜底酥,阿娘夜厢做的,叫扳指送把爷吃。”
水昌伯笑着结果荷叶,帮孙儿擦了擦脏乎乎的小脸:“扳指啊,爷跟你说,这给弓上漆,一定要选雨天,用慢火,这样烤上的漆才能一层叠一层,和弓胎合成一体,既不软,又不裂……”
扳指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旋即伸出根尖尖的手指,想去触一触火盆边沥架上,那还泛着润润漆光的弓胎。
“啪!”
水昌伯陡然变色,劈手一巴掌,扇在扳指白生生的手背上。
扳指怔了半晌,恍然大悟般,哇地哭出声来。
“莫哭莫哭。”水昌伯慌了手脚,一把搂过了孙儿:“这弓,乱碰不得,乱碰不得呢。”
“扳指要!扳指就要!”扳指哭声渐小,鼻翼却兀自一张一合地**着。
“要要,扳指要,扳指要,”水昌伯哆嗦着,从桌肚里摸索出个小竹弹弓来,“扳指还小,先玩小的,等扳指大了,爷叫你做大弓。”
扳指的嘴一下子咧到了耳朵根,他一双小眼睛瞪得溜圆,顾不得擦一把拖到嘴角的清鼻涕,扎煞着两只小手,便欲直扑来抢。
“好弓,好手艺。”
大门口,雨帘下,铜钟般的北方口音,铁塔般的北方汉子。
他一身海东青的袍褂,圆口黑布鞋,背着个大皮囊,腋下夹了把油纸伞,周身上下,已被秋雨淋了个透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