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厉声呼喝着,头也不回地扑入战团,半截长枪舞起一团枪花,枪花过处,一面方旗,又一面方旗,飘落在漫舞的朔风中。
“杀呀!”
本已被冲得七零八落的唐军散卒精神大振,不顾浑身伤痛,转身又冲杀过去。
吐蕃兵似乎渐渐支持不住了,他们的阵脚不住地向山上退却,仿佛经受不住这狂风的凛冽。
“啊~~~”
一声霹雳般的断喝从吐蕃阵后炸开,正厮杀中的两军将士都不由地呆了一呆,似乎就连那凛冽的狂风,也为之凝滞片刻。
阵脚分处,一骑壮马咆哮而出,马上的壮汉,熊皮帽,虎豹衣,手里横着两口明晃晃的弯刀。
那壮汉冲到哥舒翰马前,忽地圈马站住,上下打量了片刻,啪地一声,将左手刀丢在地上,扬起右臂,将右刀横过眉心,神色甚是庄重。
哥舒翰不由得神色一肃,横枪为礼,两马几乎同事腾空跃起,半对双刀,半截长枪,登时搅做一团。
两匹马咆哮盘旋,骤分骤合,杀了个难分难解。
两边将士呆呆地看着圈里酣斗的两人,浑忘了自己也是这场厮杀的主人,而不是看客。
“咚咚咚~~~”
将台上鼓声大作,为首击鼓的正是高适。
两军将士仿佛从梦中惊醒,各举刀枪,又站在一处。
风越发得紧了,疆场上的两军将士,仿佛已快挣不开双眼,举不起刀枪。将台上的鼓声,如瀑,如雷,一刻也不曾停歇过。
垓心处的两人翻翻滚滚,不觉已战了百余合,却谁也不肯后退半步。
两军的旗号竖起又倒下,倒下又竖起,也都不曾后退半步。
“高馆张灯酒复清,夜钟残月雁归声……”
一阵歌声,若有若无,若隐若显,乘着朔风,从北面营盘后轻轻飘过战场。
这不是高适的诗作?这不是陇右、朔方将士们人人能吟能唱的高适的诗作?
歌声由远及近,是几千人,还是几万人?
“……黄河曲里沙为岸,白马津边柳下城……”
战场中的唐军将士们也纵声高唱起来,歌声夹杂着欢呼声,掩住了刀枪铿锵,朔风呼啸。
一直咬牙酣斗不退的吐蕃兵仿佛一下子丧失了斗志,退潮般卷向石堡山头。
可那熊皮帽虎豹衣的壮汉,却如潮水中的巨石,依旧屹立不退,唐军将士虽然勇猛,却没有一人一骑,敢越过他那口寒光闪烁的弯刀半步。
旌旗翻卷,战马嘶鸣,大队唐军已冲过将台,直扑向战场垓心。
“呜~~~~”
石堡城头,忽地传来阵阵号角。
那壮汉扬臂舞起一团刀花,逼开哥舒翰,纵马一跃,已跳出战团,倏忽间驰出一箭多地。唐军将士错愕之际,竟眼睁睁目送他飞驰而去,等到想起放箭时,哪里还来得及?
“大哥,没事罢!”
火拔归仁满身血污地驰到哥舒翰身边,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哥舒翰长吁了一口气,劈手把半截长枪掷在地上:
“真是一条好汉!”
风停了,茫茫原野,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方圆百里,已不见吐蕃一帐一落,一人一骑。
但石堡城上的五色大旗,却依旧每日飘扬不已。
“听说这一场大战,吐蕃大军伤亡惨烈,退兵的路上,几百里哭声不止啊!”
“可不是么!不过唐军也元气大伤,估计半年之内,两边都没力气再打这样的恶战了,唉!”
王思礼是最后一个踏入中军帐的大将,他的出现,让大家好不惊喜。
“哈哈,老王,你还活着!老子还道你……”裹着厚厚绷带的成如璆惊喜地叫道。郭英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是咧着嘴,使劲拍打着王思礼的肩头。
“不但我还活着,粮车辎重,也损失不大,只是骡马……”
哥舒翰笑着打断他的话:“思礼,不必过责,能保住性命,保住粮草,便是大大的功劳,不过此番的头功该归惟明才是,若非他熟知地利,引奇兵抄到吐蕃的上风头,谁胜谁败,还真的说不准呢!”
浑惟明摆手道:“末将世代生长于此,故而侥幸得计,不过吐蕃人实在顽强,死战不退,若非朔方援军恰于此时赶到,恐怕我们也未必能胜。”
说到吐蕃人的顽强,众人无不唏嘘。成如璆一拍大腿:
“老子这回丢人到家了,你们都打胜仗,惟独老子的一千人马,被石堡城上那些龟孙子冲了个七零八落!”
哥舒翰看了他一眼,正待出言宽慰,却见门帘一挑,中军走进帐来:
“石堡城主遣使求见!”
还是那个瘦削的吐蕃汉子,手里恭恭敬敬,捧着一把银壶:
“我家城主前日与大唐主将交手,佩服大将军的勇猛,特命小人携来青稞美酒,献与大将军品尝。”
哥舒翰双手接过,放在帅案上,随手解下佩刀递过:
“烦请贵使回复你家城主,彼此敬佩,无以为报,赠此佩刀为念,他日惟有尽力战场,以答盛情。”
使者走了。
青稞酒已经斟满了一只牛角,酒香四溢,飘遍了帐中每个角落。
“大夫,两国交兵,不可不……”严武忧形于色,低声谏道。
哥舒翰不答,举起牛角,一饮而尽,然后纵声长笑起来,停歇在帐顶的一只乌鸦,被这笑声惊起,扑簌着,嘶叫着,直飞向茫茫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