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看小说到顶点小说网www.23us.com)
慕容垂在城门前勒住马,望著宫阙一角,轻轻叹了一口气。
自打父皇驾崩,兄长慕容俊即位,他已经很少有机会看见这帝都宫阙了。他当然知道这是为什麽。
外兵是不能进城的,慕容垂让兰建兰汗兄弟在城外立营,自己带著众将进城面圣。
城中街市繁密,行人却不多,虽是夏末时分,走在街上,却似隐隐有一阵凉意。
说心里话,慕容垂更想先见到大司马慕容恪,但,礼节不可违;
慕容令嚅嗫著嘴唇,慕容垂知道他想说什麽。
他自己,何尝不想早些见到狱中的妻子?
高泰看著他,恳切地摇了摇头。
慕容垂感激地向他点点头:他的哥哥高弼,受此事的连累,此刻也正在狱中受苦。
面圣看来也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建国门上,禁诏高悬。
守门的羽林郎倒很谦谨客气:“陛下有要事,现在东明观里,殿下可以去东明观见驾。”
东明观。
虽说帝王驾临,出警入跸,但这里的气氛未免肃杀得有些可怕,不似巡幸,倒似御驾亲征了。
排开密密层层的侍卫、郎中,慕容垂看见皇帝,不觉一怔。
慕容俊一身戎装,手执钢鞭,正咬牙切齿地鞭挞著地上一具僵尸。
这具僵尸似乎入土已有多年,却僵而不腐,面目如生,身上居然穿著天子的黑袍。
“石虎!”石虎石季龙,已经亡国的後赵皇帝,是个集战神和暴君为一体的枭雄。
望见跪在面前的僵臣,慕容俊停下鞭,转过身来,口中兀自气喘吁吁:
“御弟此番收复山东,大振国家声威,实在是功劳盖世啊!”
慕容垂谦逊了几句,眼神转向地上石虎的尸体。
“这个死胡连日在梦中咬啮寡人的胳膊,令寡人不得安枕,幸有民女李菟告知其埋葬之处,寡人才得以掘墓鞭尸,以泄心头之愤!”慕容俊恨恨不已,又踢了尸体两脚。
“石虎虽然残暴,毕竟已经死了,刑及朽骨,似乎……”慕容垂觉得此举似乎并不甚妥当。
慕容俊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十分阴沈:“此死胡竟敢梦中惊吓活天子,罪该万死,再说,他活著的时候,又哪里是什麽好东西了?”
慕容垂知道此时自己实在不该在多嘴了,可不说出来,却总是如梗在喉。
“姐夫,吴王,你们都累了,让小妹来打!”
墙角边突然转出一个18、9岁的女孩子来。
她咯咯地笑著,一把抢过慕容俊的铁鞭,狠狠抽打著石虎的尸体,嘴里不住地嘟囔著:“死东西,脏东西,叫你吓唬我姐夫!”
有的侍卫郎中已忍不住笑了起来,观中的气氛,一下缓和了许多。
慕容俊的脸色也温和下来:“这个丫头是你嫂子的麽妹,长安君,这麽大了,整天疯疯癫癫的。”
此时慕容垂的身上早已冷汗淋漓。他定了定神,开始交割军务。
慕容俊点了点头,轻轻咳嗽著。
“陛下国务操劳,应该珍摄龙体才是。”慕容垂知道,这位皇帝哥哥的病势已经不轻了。
慕容俊没有回答,颜色却更温和了些。
“贱内段氏久系囹圄,体弱多病,望陛下法外开恩……”
慕容俊脸上掠过一丝阴色,却一扫而过,只“哼”了一声:“知道了。”
慕容垂不敢多言,急忙岔开话题:
“这位少年是贾太守独子贾午,现已改名贾活,此番收复山荏,他功劳不小。”
慕容俊昏花的老眼中也不免闪出几点泪花:“贾太守为国捐躯,赠太傅,从优恤奠;贾活能继承父志,立功报效,特封任城太守,以展其才,以酬其庸。”
步出观外几十步,慕容垂和随行诸人放缓脚步,不约而同长出了一口气。
慕容垂抬头看了看天:天色并不好,乌云密布,可此时他觉得翻滚的乌云看上去也十分悦目。
“吴王!”
不知什麽时候,长安君笑嘻嘻地骑著马,拦在了众人面前。
“贤妹有何见教?”慕容垂暗暗皱了皱眉头:想起狱中的妻子,他实在不想跟可足浑皇後家的人有什麽瓜葛。
“听说吴王嘴里少了两颗门牙,不知是真是假,能让我看看吗?”
慕容令的脸色登时变了,他催马一步,正欲发作,却被同样满脸怒色的慕容德拉住了。
慕容垂面色不变,缓缓张开了嘴:“贤妹请看。”
燕国三岁小儿都知道,吴王嘴里少了两颗门牙。
“吴王哥哥真是个爽快的好人,呵呵,”她笑著,突然凑近慕容垂的耳边,小声说道:“小妹一定设法让哥哥早日和段家嫂嫂团聚。”
满嵌珠玉的小马鞭一挥,长安君一溜烟地走远了,身後撒下一串笑声。
慕容垂望著她远去的背影,脸上毫无表情。
“长安君的话,能相信吗?”慕容令问道。长安君虽说自认为是小声说话,其实左右众人,几乎没有一个没听见的。
慕容垂没有回答,只是苦笑了一声。
宫中。
虽不是一统天下之主,邺城终究还是中原大郡名都,燕国又是富足强盛之国,金金玉玉,花花草草,对於那些从武将家中或山乡僻壤征召来的宫婢们而言,还是很有些看头的。
不过此刻,她们个个垂手低眉,连大气也不敢出,更别说东张西望了。
因为皇後又发怒了,这对於她们而言,可是最危险不过的事情。
可足浑皇後从衣服上看,像是20多岁的人,从脸上看,像是30多岁的人,但发火的时候,就更像四五十岁的暴躁妇人了。
她发火的时候,有时候会打人,有时候会杀人,今天好多了,没有打,没有杀,不过砸了一地东西罢了。
“反正燕国的东西都是我们家的,砸坏一些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慕容俊走进来的时候,心里这样想著。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老婆为谁生气。
“慕容缺擅自出兵,罪在不赦,你为什麽不杀!”可足浑後素来不是个心里藏的住话的人。她总是习惯於用那个难听的旧名称呼慕容垂。
慕容俊倒吓了一跳,赶紧喝退众人,把可足浑後推到几案前,坐下。
“他打了大胜仗,收复了山东要地,我怎麽能杀?”慕容俊说到这里,不觉苦笑一声,他何尝不想杀?可自己毕竟是天子,如何能跟女人一般见识。
当然,最後那句话,他是万万不会说出口来的。
“可是慕容缺居然敢违抗邹虞幡解兵之令,这本来就是死罪。”可足浑口气已经软了些,却不肯轻易罢休。
慕容俊摇摇头:邹虞幡本就是她在自己病重昏睡之时私自发出的。当然,这个他也万万不敢发作。
“可是他有这个。”他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摊在可足浑後的面前。
大司马印。
可足浑後立即一句话也不说了。
大司马太原王慕容恪,在每一个燕国人的心目中,就是当世的圣贤。他的决定,没有人会提出异议,因为每个人都会从心里感到,那就是最好的决定。
此时,燕国人的圣贤正躺在自己府中的病榻上,不住地咳嗽。
圣贤也是会病的,对於一个乱世危国而言,圣贤的病重,该不会让社稷也为之病重吧。
慕容垂坐在病榻前,担忧地望著他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
慕容恪,并不像敬服他的燕国和敌国人传扬的那样,是个白面长!、羽扇纶巾的人物,而是高鼻深目,阔口虬髯,目光中隐隐有几分英武之气。
可惜,老病忧愁,已在销磨他的精神和容颜。
慕容垂紧握著他的手,哽咽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慕容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轻轻拍了拍慕容垂的手背: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他慢慢坐起,脸上仿佛多了一些神采:
“其实我用大司马印助你,也没什麽风险可言,主上虽多猜忌,大事却不糊涂。”说到这里他脸色忽变,长长叹了一声:
“可惜主上好饵丹药,恐怕……这次的邹虞幡,就是皇後在主上病重,太子监国时擅发的。”
慕容垂沈默了,他想起往事,又想起尚在狱中不明不白的妻子。
“生逢乱世,敌国环伺,贤弟国之栋梁,要为国为民,善自珍摄,切勿因小失大,致局面不可收拾啊!”
慕容垂单骑走在大街上,脑海中兀自回想著慕容恪刚才对他的一番嘱咐。
“善自珍摄,唉!谈何容易啊!”
已是黄昏了,街上热闹起来,人们往来奔走著,想抢在金吾宵禁之前,做完自己必须去做的每一件生活。
“姐夫!姐夫!”
一个姑娘急促的呼唤把正在沈思的慕容垂猛地惊醒:段矜,妻子的妹妹。
慕容垂的脸红了红:自己已年过半百的人了,而面前这个叫他姐夫的丫头才不过20多岁,这让他很窘迫。
段矜却不管这些,跑过来,拉住了姐夫的衣袖:
“姐夫立了大功,见到皇上,有没有为姐姐求情,让她早些出来?”
望著段矜迫切的眼神,慕容垂一时语结,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你!你……枉我姐姐对你那麽好,你竟然、你竟然……”段矜跺著脚,急得都哭了出来。
“你姐夫这次面圣,自己能好端端回来已经不容易了,你还要他做这做那,小丫头真不懂事!”
说这话的居然又是长安君。
她窄窄的衣服,长长的头发随意的飘著,骑在一匹桃花马上,扬手说笑,旁若无人。
论岁数她比段矜还小一些,却小丫头长,小丫头短地絮絮不休。
段矜的脸色已经很难看了:她们段家的姐妹,对於可足浑家的人,不恨才怪。
慕容垂皱著眉头:“贤、贤妹何苦戏耍我一个不懂事小姨子?”
长安君看著慕容垂,脸色顿时灿烂了许多:“我哪里戏耍了?我马上还要帮她们段家一把呢!”
她打马而去,忽地回头一笑:“我答应你的事情,一定算数!”
段矜已经不哭了。
“这个疯丫头答应了姐夫什麽?她、她真的能帮我们?”
慕容垂只有苦笑:
“傻丫头,我哪里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