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58年,东晋升平2年,燕光寿8年。wenXUEmI。COm
泰山。
时方初夏,正午的太阳照在光秃秃的山石上,泛著炫目的光芒。已是数月不雨了,山上不多的树木,树叶树皮,已被饥民们净尽,只剩下嶙峋的枝桠。
路边、坡上,处处枯骨,颜色尚新,衣服皮肉,却已被搜刮得干干净净,几只乌鸦无奈地盘旋著,发出阵阵失望的哀鸣。
山荏,泰山郡治。
城墙低矮残破,壕沟已涸,露出一条条干渴的深痕。
城墙上,燕国人的黑旗已经破烂污垢不堪,却仍顽强地招展著,几百个瘦骨嶙峋的将士或匍匐後,努力张著深凹的双眼,或蹲坐在驰道边,吝啬地掖起仅有的一小块糠饼,使劲磨砺著手中的刀矛。
敌楼的砖石尚在,梁木门窗却早已被拆作了柴禾,泰山太守贾坚站在敌楼前,望著城下的一切。
城下的惨境让这个年过7旬的老人黯然神伤,毕竟,他是个熟读经史的名学者,毕竟,他是泰山一郡的父母官。
但他无能为力。
城下环绕著一片鲜豔的绿色,在这一派惨淡中显得生气勃勃,但城中的将士们看来,却无异看见了死神。
那是晋军的旗帜,围城的2万晋军。而城里只不过700多人马,2000多居民。
守城已经两月,晋军没能踏进山荏一步,但城里的军民已疲惫不堪,粮草也殆尽了,部下们甚至开始吃洞中的老鼠,药铺里的中药。
贾坚叹了口气,环顾了一眼身边的部下。
他们神色憔悴,却仍然大声地和城下晋兵对骂,或小声和身边的同伴笑谑著,城下不时射上箭来,没有人回击,老弱和妇孺们匍匐著爬过去,把箭一枝一枝地捡起,放到指定的地方。
“嗖!”
一枝箭从城下飞来,裹著凌厉的风声,牢牢钉在头顶的城楼砖楹上,不住地颤动。
这是一枝狼牙箭,比寻常箭枝长出一尺有余,箭镞足有两寸长,箭杆上绑著一块白绸。
贾坚拔下箭,展开白绸。
劝降信,是晋军统帅、晋徐兖二州刺史荀羡的亲笔。
贾坚苦笑了一声:晋官,自己是做过的。
当初他不过20多岁,就以学术闻名於山东,可是,他是寒门。
於是直到50岁,他才当上了一个小小的高城令,八王之乱,五胡之兵,居然都不屑加兵於这片又穷又小的穷山恶水,直到鲜卑燕王的安民告示和赈济粮食一起送到了城门底下。
於是此後他成了燕国的边臣,燕国的忠臣。
“君世受晋恩……”贾坚摇了摇头:晋恩?还是问问泰山土下,那些被无情抛弃的无辜冤魂们晋恩如何吧。
他三把两把将白绸扯得粉碎,大喝一声:“拿弓来!”
身边的随从不由得一震,然後个个神色为之一振:贾太守虽是大儒,又已年老,却同样以武技著称。当年在皇帝慕容俊驾前显技,百步之外,两箭连发,一拂牛脊,一掠牛腹,都是只断牛毛,不伤皮肉,鲜卑人本是以弓马为长技的民族,对於能文能武的贾太守,都是佩服不已的。
握弓在手,贾坚长吸一口气,把那枝狼牙长箭搭在弦上。
城下的晋营刚刚开过午饭,吃饱喝足的晋兵们又开始例行的鼓噪。
箭飞如虹,万人惊呼际,荀羡的7节帅纛已被齐竿截为两段,旗面飘落在马头,又是几声人惊马嘶之声。
城上的燕**民,却齐声欢呼起来。用自己瘦弱的手臂,使劲挥舞著刀枪旌旗。
帅旗堕地不祥,晋兵的阵脚,已开始有些躁乱松动。
恰在此时,晋营的背後又是一片大乱。
遭此仓促之变的晋兵显得不知所措,贾坚掷弓於地,长长叹了一口气。
如果此时他有几千骑兵,突出冲阵,必是大胜之局。
可是自己只有几百人,几百个勇敢坚忍、却疲惫饥饿的残兵。
晋兵阵中的喧乱渐渐离城近了,只见十几个浑身浴血的黑衣骑士不顾一切地直冲向城边而来。
“公子!”城上的将士们惊呼起来。城下的骑士中,为首者正是贾坚的独子贾午。
贾坚老来得子,贾午今年不过17岁。
贾坚的心一下提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望著城下。
贾午手舞长刀,当者披靡,已然冲出了晋军的阵脚。
晋军终於反应过来,开始大骂,开始追赶,开始放箭。
几万大军被几个小卒冲过,实在是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晋人不善骑,却善弩,步卒追不上轻骑,如蝗的弩箭却如附身之影,附骨之蛆。贾午身後的骑士倒了一个,又一个。
城门没有开,也不能开,几个士卒高声呼叫著城下,一面放下一个大吊篮。
刚冲过干涸的城壕,贾午的马却连中数箭,陡地前倾,贾午滚鞍落地,就势一滚,双手已死死抓住了吊篮的绳子,回过脸,去招呼剩下的几个同伴。
几个黑衣骑士浑然不理,齐刷刷转过马,呐喊著冲向追兵和来箭。
两军数万人惊呼声中,他们很快被射成了刺蝟,却仍然冲出几十步,才一个个地倒在地上。
“拉绳!”贾坚抹了一把眼睛,急促地下令。
贾午终於被拉了上来,却已成了一个箭人,一个血人。
贾坚急忙跑过去,一把抱住了儿子,周围的将士也纷纷聚拢过来。
不仅仅因为父子骨肉之情,更重要的是,贾午是泰山郡派出求援的使者
贾午的眼神已有些涣散,他猛地抓住父亲的手,用尽气力大叫道:“援兵……没指望了!”
久晴的天空,忽地打了一个响雷,城上每个人的耳朵都轰轰作响。然而这雷声,又怎能比得这一句言语的震撼?
援兵没指望了!!!
贾坚的老眼登时一片茫然,他定了定神,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不能乱。
儿子昏过去了,呼了良久,才悠悠苏醒。一五一十,慢慢道清原委。
“那天我冲出重围,一路杀到野王,见到征南司马范阳王慕容德,禀明山荏的危急,范阳王立即领我同见征南将军吴王慕容垂,吴王闻知大震,立即修好奏本,让我日夜兼程送往京师邺城,自己连夜准备起兵援救。”
“我到邺城见了太子监国,太子听了山荏的情形,对我失声恸哭,并立即草诏让我带给吴王,允他出兵援救。”
“在半途就遇上了吴王的大队,一万精兵马不停蹄地向东,谁料只走了一天,天子居然下了邹虞幡,令吴王回防原地,不得擅动。”
“吴王和我向天使哭诉,天使很为难,偷偷告诉我们,是太後和太傅不让吴王出兵的。吴王让我先回来告知父亲,无论如何,他一定设法援救泰山。”
贾坚黯然了。
太後和太傅,自己应该想到的。
太後可足浑氏向来猜忌吴王,因为老燕王慕容皝非常喜爱吴王,差一点立为太子,所以当自己的丈夫慕容俊继位称帝後,她便百般刁难吴王,派他去漠北作敕勒太守,还把吴王的名字慕容霸改成慕容缺,幸好今上虽有猜忌之心,却还头脑明白,重新启用吴王为征南将军,并改名慕容垂。至於太傅,上庸王慕容评,不过是个目光短浅、嫉贤妒能的钱奴而已。
天色渐渐地阴沈下来,城上的将士们静静地围在周围,脸上满是悲凉愤懑。
如果先帝在世,绝不会这样的,今上……今上的病势恐怕……
他不由想起献怀太子慕容晔,自己曾是这个聪明懂事、却薄命无寿的少年的老师,他想起自己的学生李绩曾经评价献怀太子的八德:至孝、聪敏、沈毅、喜直、好学、多艺、谦恭、好施,也想起他们师徒间私下里偷偷议论新太子慕容玮的二阙:好游猎,喜丝竹。可是如今,这样一位太子却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监国了,西有强秦,南有大晋,燕国、燕国……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觉挂出一丝苦笑。贾午挣扎著想坐起来,身上一痛,重重咳了几声。
贾坚突然想起一事:“大司马呢?他如何不出来主持公道?”
大司马太原王慕容恪,今上慕容俊同母的亲弟,甚至被敌国的将相推崇为周公,敬服为孔明。
“太原王……太原王身染绝症不起……”贾午神色惨然,喃喃地说道。
“下雨了!”士卒们喧哗起来。
贾午缓缓站起,伸手捧住落下的雨珠。
作为泰山一郡之主,他期盼这场雨已有多时,可如今甘霖普降,垄亩却已无人。
城东、城西、城南、城北,突然万人齐声呐喊,如山呼,如海啸。
天际又响起阵阵雷鸣,直欲破碎天地。
雨越下越大了,城上将士们的眼睛已难以张开,疲弱的身躯也纷纷站立不稳。
城下,绿旗招展,鼓角齐鸣,晋军全军出动了。
他们的人数似乎比以往更多,而且阵中还夹杂著抛石机和吕公车等笨重的攻城器具。
一个老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恨恨地道:“娘的,我们的援军不来,他们的却到了!”
贾坚捋著白须,望望城下,又望望城头。
雨水打湿了头上的黑旗,幡影沈重,再也无力招展。
他猛地拔出剑,大声喝道:
“民人妇孺下城归家,将士们,开城出击!”
没有呼喝,没有响应,城上城中,几百名疲卒脸色凝重,紧紧握住手中的兵器。
贾午挣扎著也想站起来,却重重摔倒在地。
贾坚匆匆看了儿子一眼,一跺脚,大步走下驰道。没有马,城中所有战马,都早已成了腹中之食。
城上已没有一个士卒,几个民叟民妇,关切地围拢著贾午。
城下的晋军推进得很缓慢,却一步一步地压近了,已能绰约辨清马的眉眼,人的神情。
吱扭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