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奥斯的皇帝法兰,自青年时便以刚烈严厉而着称,称帝之后更是威严无比,二十年来,还从来没人敢在他面前用斥责的口气说话。青龙骑士虽是他最宠爱的部将,但毕竟是臣子,如此无礼的举动,都够得上死罪了。
其实就连雷昂自己也吓了一跳,愤然开口之后,立即跪倒在地上向皇帝道歉。然而,令他大为惊异的是——皇帝居然并不介意,反而淡淡笑了一声:
“罢了,卿已经长大啦,有自己的主见和信念,不是别人能左右得了的。”
伸出手去,法兰忽然拍了拍雷昂的肩膀。
“爱卿今年二十五了吧。记得卿是一月二十二的生日,出生那一天,正好是殉道者圣威尔肯帝斯的祭日。圣威尔肯帝斯是因为坚持信念而死,卿的性格,倒是有几分相像啊。”
皇帝竟然连自己的生日都记得……雷昂心中一阵感动。从小到大,皇帝待他一直非常好,好到几乎引起皇太子嫉妒的地步。雷昂小时候也曾经问过尚为亲王的法兰,为什么对自己另眼相待,记得当时法兰哈哈大笑着说道:
“你的父亲,我的恩师,待我如子侄,所以我也拿你当自己的儿子看!”
那时候父亲还没死,亲王法兰常常来这里拜访,他的性格也远不象现在这样暴躁阴翳,甚至可以称得上爽朗……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皇帝的性格完全改变了呢?雷昂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皇帝腰间那支漆黑的剑柄上——魔剑萨恩巴特,这口据传蕴含了兽人族大祭司灵魂的神器,当真如传说中那样具备引诱主人堕入魔道的力量么?
正在沉吟,忽然听皇帝又说道:
“但治国之道,不是光秉持正义的信念就行的。有光必有影,一个国家不可能没有阴暗面。很多事情,必须用雷厉风行的手段才能解决。一味仁慈拖延,只会酿成大患!”
皇帝竟然在教他治国之道?雷昂吃惊的低下头去:
“臣只是一介武夫,行事但求无愧于心。光影之别,非臣所能分辨。”
——话不投机。法兰脸上终于显出怒色,很不高兴的摇摇头:
“雷昂,你是朕从小亲眼看着长大的。难道就因为区区一个塔利亚斯,便要背弃你对朕发下的誓言么?”
“——以神的名义发誓:在我的骑士生涯中,必将宽厚仁慈,怜悯和善待弱者,绝不施威于手无寸铁的人群,善良的妇人儿童均为我的保护对象。凡落难之人有求于我,定当竭尽全力。在战斗中,我必将勇敢地对抗强暴,抗击一切错误,真诚地对待我的朋友,帮助我的兄弟骑士。扞卫我之所爱,至死……不渝。”
法兰的原意,是指雷昂曾经宣誓效忠于他,却不料青龙当真把骑士守则给背了出来,堵的皇帝哑口无言。法兰这下子可真火了,他的性子,忍耐到现在已经是极限,天下间有谁敢这样对他说话?暴怒之下,手臂一抬,“啪”的一声,竟然是重重一记耳光抽上了雷昂的面颊。以后者的身手当然可以躲避,但这始终时候怎么能躲?
青龙骑士面容不变,但脸上已经显出红印。法兰一巴掌甩出之后便即后悔,更没想到对方不躲,打中以后反而一呆。当然皇帝不可能道歉,而雷昂也没有任何要退让的意思,两人无言相对,阳光斜斜映照下来,衬托出两代武士的坚定身姿,竟是说不出的相似。
小树林外,哈西那姆,柯利亚特等人默默等待。人人都知道青龙骑士是皇帝最看重的将领,但就因为雷昂长期不归,皇帝竟然亲自前来相召,这个面子可太大了。西奥苔丝原本是打算尽快溜走的,但现在也乖乖等在那儿,想知道父皇和师兄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柯利亚特尤其紧张,他是知道长官脾气的。雷昂平素处事并不古板,但如果是涉及到原则性的东西,他绝对不会做任何让步。可偏偏皇帝又是那么个暴躁性格……当柯利亚特听到树林从忽然传出青龙骑士高亢的声音,以及后面似乎还有打斗之声时,他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所幸,接下来并没有什么事情发生。又过了许久,才见皇帝与青龙骑士一前一后走出。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而雷昂则紧紧抿着嘴唇,神态同样肃然。
皇帝最终还是回头,拍了拍青龙骑士的肩膀,颇为无奈的叹了口气。
“再好好想想吧,想通了,就回来,朕始终是需要你的。”
言毕,法兰纵身上马,径直沿原路返回,竟是走了。哈西那姆看了雷昂一眼,张了张口,但终于什么都没说,也默默跟随皇帝离去。
剩下几个人中间,西奥苔丝胆子最大。但她也过了很久,才看着雷昂脸上的痕迹,小心翼翼询问道:
“父皇打你了?”
青龙骑士不做回应,但却一直高傲的扬着头,一言不发。在场所有人都暗自骇然,朝中上下只知道皇帝固执,没想到青龙骑士顶真起来,却竟然比皇帝更加固执。不过因为一个理念问题,却与皇帝之间形成如此深重的隔阂,甚至于放弃大好前程,这值得么?
——很多人心中都这么想,但谁也不敢当面说出来。
眼见局面严肃,西奥苔丝决定还是不要多做逗留。和雷昂道一声再见,她回到马车上,示意车夫启程。
无意中抬起头,却忽然发现大姐姐艾洛依丝神色不对——她有时看看雷昂,但更多却是朝后面皇帝离去的方向张望,脸上充满震惊和意外的神色。
“姐姐怎么了?”
拉格茜丝也注意到,好奇发问。但这次艾洛依丝却没象以前那样温柔坦率地作出回答,只是充满疑惑的默默摇头:
“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带着满腔怒气,法兰返回了帝都。他这一次本有很多安排,但现在什么心思都没了。
怒气冲冲回到宫廷,走入书房,那里正有一位官员在等着他,是司掌国家印玺,负责颁布法令的掌玺官。见皇帝回来,当即恭恭敬敬的低下头去,同时开口询问:
“陛下,您在临走时曾传口谕:回来后将有重要旨意发布。现臣已尊旨,将国玺,家族印玺,以及您的私章都带来,请您下诏令吧。”
法兰愣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临走时的确吩咐过掌玺官。但此时心境已然大变,没好气的挥挥手:
“朕改变主意了,你下去吧。”
掌玺官也算老于世故了,眉眼丝毫不动,躬身一鞠,捧着一大盘印玺无言退了出去。法兰默默坐了一会儿,忽然从书桌抽屉的最下端拿出一瓶烈性酒来,狠狠灌了几口——倘若有贴身侍从在此,定然会大惊失色:皇帝素来自律极严,从不酗酒的,什么时候竟然转了性子?
书房门口响起轻轻的脚步声,有人正在过来。法兰提高嗓门,叫了一嗓子:
“朕很烦,有什么事情回头再说。”
但那声音竟然不停,来人无视皇帝的旨意,依然推门走了进来。法兰眉头一皱,怒气刚要升起,但却又忽然松懈下去——作为几十年的老搭档,老朋友,宰相夫利斯,早就拥有了在任何时候都能觐见的权利。
“陛下……”
夫利斯走近前来,轻轻从皇帝手中拿走酒瓶,法兰默然不动,过了很久,才对夫利斯苦笑一声:
“贤卿,朕生平头一次觉得,朕老了。”
“臣以为,所谓老人,行事应该会更加稳重小心,以及考虑全面。”
夫利斯语气淡然,但言辞却毫不客气,竟然隐隐带了指责的意味。法兰一惊,抬起头:
“卿是什么意思?”
“请原谅微臣失礼,微臣只是想知道,陛下心中,到底是什么打算?”
夫利斯正视皇帝,脸色严肃无比。法兰愈发迷惑了:
“朕不明白贤卿所指何事?”
“以老臣所知,需要同时盖上国玺,家族印玺,以及您个人私章的诏书,只有一种……”
卡奥斯的宰相长吸一口气,看着皇帝:
“那只有传位诏书!”
“…………”
“我的陛下,您当真想要改变帝国皇位的继承者么?”
面对着这位相识相知多年,几乎任何事情都从不隐瞒的老臣,卡奥斯的皇帝沉寂良久,才终于点点头:
“这并不是临时起意,很久以前,朕就有这打算了。”
夫利斯无言,过了好一会儿,才涩然问道:
“陛下属意于谁?”
回答并没有出乎意料,皇帝很快就说出了那个名字:
“雷昂,他才是朕的长子……真正的长子”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反倒是法兰首先开口:
“贤卿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夫利斯苦笑一下,白色的胡须跟着嘴角一同颤抖:
“陛下自幼年时便对青龙骑士关爱有加,甚至远远超过了对两位殿下的关心,如果说这还只是个人喜好的话……数年前,第一次卡德莱特平原会战,我军大获全胜。陛下却将唯一能克制您手中魔剑的圣剑兰特贝尔克托付于一个外臣……那一天,着实让老臣吃惊不小。”
“…………”
“更不用说后来将南国土地尽数赏赐,如此明显的裂土封王之举,当然不可能仅仅用宠臣来解释了。而且这些年来,陛下对青龙骑士的优容,亦远非其他臣下可比……这些林林总总的加起来,若臣还不能意识到什么,可枉为国相了。”
“朕表现得那么明显么……”
皇帝的语气有些低沉,长长叹了一口气:
“本来,朕倒是想把南方的土地封给他,将来也能够成为一代君王。只是天不如人愿,南方国家重新崛起,倒如今反而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夫利斯犹豫再三,终于还是低下头去:
“皇位传承,乃是陛下的家事,臣等外人本无权过问。但此事关系到我卡奥斯国生死存亡,陛下与微臣相契二十余年,臣不敢因惜身而误国事,必须进言。言辞若有冒昧之处,还请陛下恕微臣僭越之罪。”
皇帝无力的挥挥手:
“朕若是不宽恕,刚才就治罪了,贤卿就直抒己见吧。”
得到了皇帝的允许,夫利斯当即上前一步,低头道:
“陛下,请恕臣直言:奥利佛殿下已经成年,他的皇太子之位也已确立多年,朝中大臣,人人皆以为殿下日后必为帝国之主,殿下亦深自诩之。如今突然要另立皇储,恐怕将在朝中激起大乱。”
法兰皱起眉头,哼了一声:
“怕什么,朕才是皇帝,皇太子不过储君,难道朝中大臣会分不清应该效忠于谁?”
夫利斯连连苦笑,皇帝虽为武夫,毕竟作了二十年的君主,怎么连这种事情都想不明白。
“陛下,君王与储君乃是一体,臣子们效忠于君王,同时自然也效忠君王的继承者,这原本并无差距。可如果一朝改变,臣子们势必无所适从,各人心中难免会有得失之念。倘若再有小人从中挑拨……”
皇帝法兰冷笑一声,霍然站起,抬手从身后墙壁上摘下魔剑萨恩巴特,重重在桌子上一拍。
“朕有魔剑在手,大军在握,谁敢反我!奥利佛么,他有这胆子?”
话题涉及到造反这方面,就算是夫利斯也不敢多说——他总不能跟皇帝讨论谁谁谁有可能造反?只好低下头。
但帝国宰相并没有放弃,他仍然试图挽回,作为一个资深政客,他太清楚皇帝此举将给帝国带来的危害。
“无论如何,这将导致我帝国人心不稳。当下我帝国正值多事之秋,虽然消除了西方塔利亚斯草原上的威胁,可南方索菲亚势力却日益坐大,而阿古利亚也正式与我们撕破了脸。陛下,请您听微臣一句话吧——眼下实在不是更换皇储的时机啊!”
缓缓的,艰难的,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跪倒在皇帝面前。法兰很不高兴,他最讨厌这样。夫利斯以前都是用言辞和道理说得他心服口服,从来不会用这种无聊的动作来要挟他。
但无论如何,宰相是他最信任的臣子,最可靠的朋友,皇帝还是弯腰将老头儿扶起来。
“眼下不行——好,那么请贤卿告诉朕,什么时候才是好的时机?”
“这……”
夫利斯一下子愣住,在他看来根本就没有好时机。无论何时,皇储废立,都是足以威胁到国本的大坏事。而更要命的是——是没有理由的更换。
当然在夫利斯这样注重理智的人看来,皇帝的个人喜好绝对不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