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伯出手封住苏剑笑身上三处穴道,将他扛到肩上。他在密室后墙的一块砖上轻轻一推,那墙上无声无息地露出一道小门,门后竟然是一个更小的秘室。苏剑笑一直奇怪他为什么能够悄无声息地出现,这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在这密室之中,居然还有另一个密室。
那小密室却有一扇窗,从外面看,这扇窗正好是这间房子的后窗,却又有谁想得到其中竟有这么多名堂。
梁山伯将那窗推开一道缝,往外看了看,这才将窗推开,狸猫般窜出。他身形十分快捷灵敏,负着一个大男人,居然恍若无物。几个腾挪之间,已经出了这个诺大的废园。隐约听到人声嘈杂,像是来了许多人。
苏剑笑知道那是“碧雨宫”的援兵到了。想到卫十五娘的处境实在不容乐观,心中不由得十分烦闷。
获许,对她来说,灾难只不过刚刚开始。
梁山伯向前走了一箭之地,忽然绕了一个大圈子,又回到了那座废园。这次他却是从前门进入,径直走向刚才离开的那间房屋。
废园中此刻怕不下五十多人,每个人脸上俱是哀伤愤怒之色,不用说是发现了沈问天的尸体。
梁山伯刚一走近,忽见一个人排众而出,走上前来,抱拳说:“梁公子,你来了。”
那人五六十岁年纪,一脸精明,此刻却目露哀伤之色。梁山伯说:“王总管。在下正要到庄上,却听说庄主已亲率庄中高手赶到这边来了。这里出了什么事?庄主在这里么?”
那王总管仰天长叹了一声:“庄主和‘走马庄’马原公子都在里边。真是上天不长眼。沈长老他老人家竟然被……”
梁山伯浑身一震,急急问道:“沈长老他怎么了?”
王总管说:“他老人家……竟然被人刺杀于此。”
梁山伯惊呼:“什么?”他急步冲上前去,排开众人,一直冲到屋子里面。他这套功夫做得十足,苏剑笑看得不禁暗暗佩服。
此刻废园里面有数十人之众,屋里却只有五个人。其中一个正是那个虎口余生的沈问天的弟子,他此刻正跪在地上。在他身前,沈问天的尸体已经盖上了一匹白布。
无论生前如何显要,此刻也不过是一具尸体而已,与一个贩夫走卒的尸体并没有区别。但是人总有一个很奇怪的毛病,当你走进一间有五个活人和一具尸体的屋子里的时候,你最先注意的往往不会是那五个活人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那具尸体。
但是这间屋子却无疑是个例外。
任何一个人走进这间屋子,第一眼看到的,只能是那个人。
他年纪应该已经超过五十岁,但是又仿佛只有三十岁。他身上的衣着十分考究,并不十分奢华,但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他出身名门,地位显赫。他只不过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话都没有说,甚至连最微小的动作都没有,但是你却偏偏不能不去注意他。只因为他的眼神和气势实在不容别人忽视。
苏剑笑马上猜出这个人是谁。
天下之间能有这种气势的人实在不多,而金陵城中正有一位。
这个人无疑就是武林四大世家之一,“镜花庄”的庄主祝七通!
他的身后分立着两个人。这两人身着长袍,脸上神色如常,但是目光闪动之间,精光电射。
“梁兄是再也想不到沈长老是被谁所害的了。”说话的是第五个人。这是一位青年男子,正站在祝七通身边。这人相貌也十分俊秀,并不在梁山伯之下。他脸上仿佛时刻带着一种微微的笑意,给人一种十分容易亲近的感觉。此刻将整个事件娓娓道来,条理十分清楚,语气不急不缓,仿佛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他都是如此从容淡定。
原来“碧雨宫”宫主“冷玉”林月如的掌上明珠林灵瑶失踪已近三个月,这对“碧雨宫”上下来说当然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特别是长老沈问天,平时就把林灵瑶当作亲孙女看待,关爱之情,不在林月如之下。这天沈问天正在镜花庄上做客,却忽然有人来告知已有林灵遥的消息。沈问天一急之下,只带了两个弟子就匆匆赶来,却万万想不到会被林灵遥所害。
梁山伯自然是听得“目瞪口呆”。
直到那年轻人把话说完,祝七通才开口道:“这件事既然牵涉‘六刀盟’的人在内,此中必有隐情,绝不简单。何况这还牵扯到林宫主的声誉,事关本宫根本,在林宫主知道这件事以前,我们万万不可轻举妄动。林宫主一向公正严明,不询私情,必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交代。当务之急,是要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找到宋猛等人和灵瑶少宫主。”他的话音十分平和,甚至带着一种淡淡的哀伤。他丝毫没有教训人的意思,但是在场众人无不心悦诚服,点头应是。
那年轻人平静地说:“伯父请放心,相信在‘镜花庄’所布下的天罗地网之下,很快就会找到这些人了。”这人称祝七通为“伯父”而不是“庄主”,显然并不是“镜花庄”的人,想来就是那“走马庄的马原公子”了。
祝七通点点头,当下吩咐身后的两个人陪同沈问天的弟子将沈问天的遗体护送回镜花庄。三人去后,祝七通长叹了一口气,说:“沈长老乃本宫之肱骨脊梁,一生正直,与人无争,不想却遭此大难。这件事既然发生在金陵地面上,我‘镜花庄’负有保护不周之责。我回头会向宫主详细禀明此事,请求责罚。”
梁山伯行了一揖,说:“庄主请勿如此自责。‘六刀盟’贼子狼子野心,由来已久。这一次必定是有备而来,谋定后动,实在难以防范。但是相信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些贼子,无论躲得多深,逃得多远,最后终究是要被揪出来的。”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苏剑笑一眼。
苏剑笑这时已经被放在屋子里唯一的那张椅子上,听到这话,唯有苦笑。
祝七通仿佛这个时候才注意到苏剑笑:“山伯,你忽然急匆匆地赶到这里来,莫非是因为这个人?”
梁山伯说:“正是。这个人就是‘中州五条龙’中的‘九现神龙’苏剑笑。”
很快,祝七通就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正是自己苦苦追寻了三年的杀子仇人。
三年了,失去亲人的痛苦已经在他的心里积淀了这许多时间,这种仇恨需要用什么才能洗刷呢?纵使拥有再强的力量,再大的权势,也无法掩盖心灵的这种创伤吧?
在梦里仇人的影子一直蒙在迷雾之中。此刻这迷雾忽然间散去,心中的伤痛会在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么?
静静地听着梁山伯把故事说完,苏剑笑始终十分的平静,仿佛这些事与自己完全无关。他猜测着祝七通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却想不到但祝七通的脸色只是微微变了变。
祝七通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马原,更是自始至终脸上都带着那种淡淡的笑意。
唯一急迫的,竟好像只有梁山伯一个人。
祝七通淡淡地说:“苏公子乃是江湖名侠,岂能如此失礼,速速解了苏公子的穴道。”
梁山伯闻言不禁一怔。他恐怕也想不到祝七通会这么平静。但他还是依言解开了苏剑笑的穴道。
祝七通抱拳说:“公子侠名,祝某素所仰慕,久欲一会。本当净门扫径以迎,却不想在这里相遇,实在失礼得很。”
苏剑笑也行了一礼说:“祝庄主言重了。贵宫发生这等不幸的事,苏某也是难过得很。”
一时之间只见两人彬彬有礼,互相客套,只像是慕名已久的知交,竟不像是有深仇大恨的人。
苏剑笑说:“这位梁兄为了庄主能马上见到在下,一路风尘仆仆赶来,半刻都没有歇息。这一份痴心,连在下都不免有些感动了。”他说“痴心”而不是“忠心”,话中大有讥讽的意味,梁山伯的脸色有些不自然起来。
祝七通叹了一口气,说:“我说过的话一向算数,这次也不会例外。山伯,我知道你的心事,也知道你和英台的感情。罢了,英台现在正在惠觉寺,你去见她吧。”
梁山伯顿时大喜过望,眼眶中居然有泪光闪动,激动地说:“谢……庄主……”
祝七通却再没有看他一眼,淡淡地说:“你去吧。”
“是。”梁山伯说完迫不及待地转身去了。看到他终于离开,苏剑笑也放下了些许心事,卫十五娘的安全又增加了几分。
祝七通依然面无表情,但是这种平淡却不见冰冷。也许在他人的心目中,他原本就应该是不苟言笑的。
苏剑笑无论如何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些什么,看不出他是在悲痛还是在愤怒?祝七通再不说话,只是缓缓走到门边,看向门外的废园,像是在缅怀这毫无生气的废园过去所发生的故事。
马原忽然问:“据说三年前,苏兄就已经和中州五条龙的其他人决裂了,不知道可有此事?”
“不错。”
“苏兄方才听闻过去的兄妹在这里发生了这等事情,却好像一点都不觉得惊讶呢?”
苏剑笑心中一惊,知道这确实是一个破绽。他脸上却不动声色:“惊讶与不惊讶,对我的处境会有什么不同么?”
马原微微一笑:“好像不会。”
祝七通忽然叹了一口气,走了回来:“这三年来,我已经不知道花费了多少精力和金钱,不知道出动了多少人手,为的就是要杀你。”他的声音十分平静,仿佛说的是一件与自己毫无干系的事情,丝毫没有愤怒和仇怨。但是却苏剑笑能体会到了那一分埋藏在他心底的深深的仇恨。
也许就因为这仇恨已经埋得太深,所以才不会爆发。但也正因为埋得太深,已不可能再挖出来了,已不可能再消失了。
“但是现在我发现不用我来杀你,你已经死了。”祝七通接着说:“我刚才还在奇怪,以山伯的武功智计虽然也是上上之选,但是要抓得到你应该还是力有未逮。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你的心早已经死了。”
苏剑笑蓦然想到,自己的消沉,原来是因为“她”的死。而“她”却又是祝少同害死的。这样看来,自己虽然杀了祝少同,他却也早已经杀死了自己。
苏剑笑的心底闪过一丝悲哀,原来上天的安排竟是如此的公平。
祝七通又说:“我虽然恨你,却本来还是打算给你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但是现在看来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手一甩,一把短剑抛在苏剑笑面前,砸在地上,发出铛的一声响。
“你自己了断吧。”
苏剑笑缓缓弯腰捡起短剑。他感觉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也许每一个人临死前,都忍不住会颤抖。死,本就是这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之一,也正是这世上最神秘的事情之一。面对这种神秘与神圣,不由得人心中不泛起一种异样的感受。
剑是好剑。
寒光耀眼,一望可知毫不费力就能透破肌肤,割断咽喉,断绝生息──无论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
他似乎已经不能不死了。
但是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马原原本是一直看着苏剑笑的,这时他眼睛忽然望向了苏剑笑身后。更奇怪的是,他的眼睛原本一直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此刻这种笑意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光芒。
那是一种自千古以来就已经存在于人类血液内的欲望。
在苏剑笑身后,有一个娇脆的声音低低唤了一声:“爹。”
祝七通的眼神中也不禁泛起一丝感情:“英台,你怎么也来了?”
“我听说沈长老被奸人所害,原来还不敢相信,现在看来竟是真的了?爹查到凶手了吗?”
祝七通摇头。马原自从祝英台进来后,目光就再也没有从她身上离开。他的声音中也多了一种异样的温柔:“世妹请放心,有庄主在,凶手定难逃脱。”
祝英台却忽然冷笑一声:“我爹在不在倒无所谓,有马世兄在这里,凶手想是手到擒来的了。”
这几句话中的讽刺只怕聋子都听得出来。祝七通脸色一沉说:“英台不得无礼。”马原的神色却丝毫不变,依旧温柔地说:“世妹只是说笑,伯父不必当真。”
祝英台却不再理他,话题转到了苏剑笑身上:“这人是谁。”
祝七通的目光定在苏剑笑的脸上:“这个人就是我们找了三年的人。”
话音未落,苏剑笑身后已响起一声惊呼:“难道他就是……”
祝七通说:“他就是杀死你哥哥的凶手。”
这一瞬间祝英台的声音已经变得冷如寒冰:“你转过身来!我从来不从身后向人出手,即使你是杀死我哥哥的凶手!”
苏剑笑叹了口气说:“我活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人想我死。知道了这件事,我至少会死得安心些的。”
他转身。
即使他已经万念俱灭,只求一死,此刻竟还是不禁怔住。
这是一个绝顶美丽的女子。
即使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的杀气,即使她头上戴了一顶白色的斗篷,完全遮挡住她的容颜,但是苏剑笑还是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因为这种美丽已经完全不需要你去看,只需感觉,已经可以令你深深的震撼──这种美丽,即使是在千百位绝色美女之中,你还是能立即一眼看到她;而你只要看了她一眼,就再也不会看其他人半眼!
这种魅力几乎已不属于人世,而是魔鬼手中的利剑。
苏剑笑并不是一个轻薄的人。他以为此生除了那早已经刻骨铭心深深爱恋的女子外,绝不会对第二个女子说半句轻薄话了。但是这时他还是忍不住说:“能死在这么美丽的姑娘手上,我实在是死而无憾了。”
祝英台的声音依然冰冷:“死到临头还嘴花花的人,本姑娘见得多了,却从来没有心慈手软过。”
苏剑笑说:“姑娘说得这么凶狠,难道不知道杀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么?”
祝英台冷哼一声:“痛苦?你杀害我哥哥时,心中可有过半分痛苦?”
苏剑笑低低地叹了一口气。
“我当然痛苦。这三年来,我心中何曾有半分欢乐?如果我可以选择,我宁愿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你哥哥没有杀她,而我也没有杀你哥哥。但是,她有选择吗?我有选择吗?祝姑娘,你有选择吗?”
“你现在知道害怕了吗?”
“害怕?不错,我很害怕。但不是怕死,而是害怕继续这种痛苦。祝姑娘,用你手中的剑结束这一切吧。”
“别以为这样说我就不会杀你……”
她手中的长剑嗖地抬了起来,指向苏剑笑的咽喉。苏剑笑很平静地看着长剑那闪着精光的利刃。用一种短暂的痛苦,结束一种长久的痛苦,这岂非正是许多人曾经有过的选择。
但是,她居然在这一刻犹豫起来,她的手竟仿佛凝固在空中。
她忽然缓缓地说:“你让我感到害怕。”
这话实在有些莫名奇妙。她仿佛又想了一想,才接着说:“我害怕杀错人。”
苏剑笑说:“你哥哥是我亲手所杀,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祝英台的手慢慢地垂了下去,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相信你就是杀死我哥哥的凶手,但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你的态度,你的神情却让我隐隐有一种罪恶感。”
苏剑笑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道家功夫的修为始于练气的根基,最讲究修身养性,自省其身。一个人,最难以了解的就是他自己。人的心思之中,爱恨情仇同在,七情六欲俱存,盘根错节,混乱无章,不知道一瞬间就会闪过多少个念头。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感觉,往往是最正确的感觉和最真实的想法(即所谓第六感──作者注),却也最难以为人所把握。因此,有的人往往在做过一件事情之后很久,才忽然醒悟到这件事实际是做错了,这时要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而道家的所谓“自省”的修练,正是要在千头万绪之中,寻找出那一线真实的感觉。祝英台能在这仇恨满腔、杀气弥胸的刹那间,仍然把握住内心的感受,可见其所修习的非但是正宗的道家功夫,而且修为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