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要死!我去找坏叔叔来救,我去找……”好一个茵子,给他把脉之后竟能对症下药,先给他将伤口绑缚了制止毒行,又给他服下几粒丹药吊命,其后见他缓和了才走。也许,人在绝境之下,才能爆发出从前没有的潜力?茵子在他身边时,从来都只是个备受宠溺的小丫头罢了……
水流潺潺声,愈发清脆,周围的一切骤然静了,好似一根针落地也能听见,或许是因为,离人世真的远了……
倒下之后,看见的青山,才是最高的,高到不再可以用高度去衡量,而已经在天上转了弯、去另一个空间还能继续蔓延……
此生,落幕之前重演,记忆打luàn重排,时间穿chā来回,最后在耳际出现的声音,已分不清是师弟,是义子,还是胡蟏,或是自己,生命,本身就是一场错觉。
最后在眼前呈现的,仍是白茫茫的一片,是来自佛山的雾,经过太行的尘,归往泰山的烟,不容青史尽成灰……
“茶翁前辈。”
不知过了多久,当这四字灌入意识之际,他明白茵子已经脱险,他也知撑到此刻终是有效的,欣然再无怨悔。是这个说话的人,林阡,他的执着和坚定,他的“会有奇迹”、向死而生和“尽力而为”,触动了自己尘封多年的心结。这么巧,林阡也有一个一样倔强的妻子,强硬地说他逆天而行都很喜欢,他们都是不肯听造化的人,那么,就试一试,能否逾越!起码自己不要觉得自己窝囊!起码自己也不要不去做就否定!起码自己不再去luàn联系命运,相信什么“天注定我一生败给寒毒”,不相信,因为命运可以改写,哪怕别无他法必须用命去改……用人生的最后这一丝光yīn,逆转胜败!终于自己,还是成功了……
“但为此故,虽死不悔!”茶翁睁开双眼见到林阡,苍白的脸上,终lù出一丝欣慰,握紧他手,笑了两声,毫无遗憾,溘然仙逝。
“爷爷说,这里的药……要我保管好了,等宝宝出生了,我来救治姐姐……”茵子抽噎着从衣袖里mō出个竹筒来,手还发颤,见茶翁阖眼,她微微一抖,只是这么轻的动作,竹筒盖子就翻了,筒里的药也随之洒了一地。茵子倏忽脸sè大变,双手来聚这些草叶,更是以身相护,生怕被风吹散:“要保管好的,要保管好的……”一时悲恸,竟无法喘气,登时昏死在地……
夤夜,林阡将茶翁尸体带回箭杆峪,yín儿得知来龙去脉后,亦当时就难掩悲恸。那丫头原就性情直接,何况近来跟茶翁一直斗嘴不肯相让,甫一听说他竟是为了寒毒殉身,几乎没有站稳摇摇yù倒,一则震惊,二则伤怀,三则最是痛惜茵子。那时茵子将醒未醒,在一干陌生人之间站着,近乎呆滞看着他们……yín儿知道她才是最该流泪的、不想触痛了她,是以强忍泪水将她先带回屋里照顾,直到她不支睡熟了,才和林阡一同去安葬茶翁,那时yín儿却哭得不chéng人样。
月光透过丛林shè向众人面前的这座新坟,然而粗糙的石碑上竟无法刻出茶翁的真实姓名,林阡说,“便刻茶翁,那就是他的名。”众人不解其故。唯独yín儿知道,这茶翁二字,最是贴切,生也爱它,死是为它。终此一生,必不悔矣。
如今再想胡蟏、茶翁、掌门师弟以及当世诸如邵鸿渊等人,无不令阡yín皆感慨,天才遭忌凋零,人才看破归隐,歪才各种捷径,庸才瓦釜雷鸣,奈何世道如此。
“我原想过那些一条路走到底的都是英雄,都值得尊敬。其实,曾放弃过,却敢重拾的人,一样还是英雄,一样也值得尊敬。”yín儿说。
林阡身负茶翁提供的火毒,亦在心内起誓,一定会将泰安金兵剿除、寒烟灭尽,还举世以清宁。但为此故,绝不懈怠。虽然此战棘手,但这和救yín儿性命一样,越是艰险,越需根治,如此,才不枉茶翁与他之交!
无论如何,这一战都不能失,每一个可能的意外,就算算不到那么精准,也要包含在内的解决——既然明知道,那邵鸿渊不可低估,那么林阡,就要设那种,即便有意外也不能干扰的大局……
泰山之行,箭在弦上。“yín儿,照顾好自己,和茵子。”战机将至,他与yín儿寨口道别,茶翁虽然不曾托孤,但林阡yín儿皆知,如茵子这般天资聪颖和身份特殊,不可能不肩负着传承风清门寒毒的希望,茶翁不曾bī她,她确实医学天赋。林阡想,暂先将茵子安置在身边,待山东之战过去了,便将她送往张从正处学医,方不会埋没了她、辜负了茶翁。
“爷爷呢。”后半夜醒转过来,茵子脸上毫无血sè,问yín儿。yín儿看她状态不佳,料想她神智模糊,恐怕忘了茶翁已死,于是轻拍她背,善意骗她:“爷爷出去了,茵子乖,先睡,睡一觉醒过来,爷爷便回来啦。”茵子信以为真,便昏昏睡了过去。待到天亮之后,茵子起chuáng,没见茶翁回来,只囫囵喝了几口粥,又问yín儿:“爷爷呢。”yín儿说:“茵子乖,爷爷还没回来,姐姐算错啦,可能要到下次茵子睡一觉醒过来,才回来。”她这么诹,存心想一天一天拖,也好淡化了茶翁之死在茵子心中的打击,孰料茵子放下那碗粥,没怎么吃,就默默地又回房里去了。yín儿急忙追上茵子,问:“怎么了茵子,怎么不吃?”那可怜的孩子,脸上竟绽出个微笑来:“茵子这就去睡,醒过来的时候,爷爷就回来了。”
“……”yín儿心里咯噔一声,当时脑中就一片空白。
“那也不能不吃饭!”yín儿拉住她,泪盈于睫。
“唔,爷爷不在……吃不下。”茵子苦着脸低头,双手攥紧了衣角,像极了当年锯làng顶上的顾小玭。yín儿心怀恻隐,正不知如何说,茵子忽然又满怀期待地抬起头来:“还是先回去睡一觉……姐姐说的,再睡一觉他就能来了。”
“不会回来了。吃饭睡觉他都不会在了!”yín儿难堪忍受,一把将她抱住,泪水夺眶而出,“茵子,你爷爷他,不是高人,不是完人,可怎就,怎就那么狠心!他死了,为了他的理想就不要茵子了!理想面前命是不重要啊,可是你不要这条命别人要啊……”
茵子静静听着听着,忽然泪就滑落下来:“不是真的……不是……”
yín儿痛心揽紧茵子,只盼她能好好哭一场,一时之间,yín儿亦有些怀疑,那些令人奋不顾身的人和事,说起来坚持对待是那么的值得赞许,可是为了它,会否失误、忽略、抛弃了更多人事,一如肖逝之于唐飞灵,一如田若冶之于田氏家族,一如茶翁之于茵子,一如林阡之于胡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