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唐
母校协和医学院组织我们几个毕业十多年的学生返校座谈,向校长建议如何改善教学,接续协和传统,和在校小同学们交流人生感悟,帮他们走好之后的道路。东单三条以北被拆得只剩协和礼堂,中央美院被拆得只剩一个美术馆,三条五号院的槐树更加壮实,原来可以跑上跑下的汉白玉雕龙丹陛被罩上了玻璃,打了射灯,全聚德还是宫廷国企范儿,盘龙游凤贴金戴银爱理不理地卖鸭子。
和校长座谈的时候,心里最大的担心没说出来,怕太残忍:如今,协和传统的基础或许已经不存在了。和小同学们交流的时候,主持人一直尽情展示才艺,脱稿大段评论和过桥,周围的老毕业生畅谈医改、医德、医技,人之爽在为人师。看着台下祖国医学的希望,我觉得我这个毕业后就没做过一天妇科大夫的人,在这样一个场合,是个错误。
自由提问的时候,一个男生问,我们最想知道的不是医改、医德、医技,是你们毕业这么多年,你们现在最想告诉我们的一点是什么?当时,觉得这个问题特别好,他问的实际上是我现在还相信什么?我当时没搂住,说了三点,其实,我当时想到了十点。
第一,我信命。
一个结果,和太多的因素相关,能知晓的比例很小,能被人控制的比例更小,能被你控制的比例趋近于零。大数原理指示整体的必然性,和个体无关。仿佛点一柱沉香,我知道它会飘散,我会闻到,但是我不知道某个特定瞬间,它会飘向哪里。如果不是公元前100来年司马迁被割了鸡の巴,中国正史基本就是鸡の巴味儿了。如果不是1850年闹太平天国,曾国藩和李鸿章就是三、四品官吏,占不满两页《清史稿》。如果不是1940年闹日本,台北不会建故宫。如果列侬生到我的祖国,如果他不走穴,生前身后来自音乐的收入不会超过十万。麦肯锡在合伙人中做了一个调查,你升合伙人的最大因素是什么?80%的人第一个说到的是,运气。老天赏饭,你身上的能量是借给你的,人都会死的,“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第二,我信邪。
我信精神的力量、人的潜能、怪、力、乱、神。往大里看,地球就是一个弹球,往小里看,芝麻就是一个宇宙,未知的永远比已知的多太多。我老妈的故乡,老哈河流淌,从辽代就盛行萨满教。我没见过我老妈说的,走湖面而不沉,刀穿身体,滴血不见,我见过我老妈喝酒之后,口吐莲花,创造汉语。我问她为什么总是忙碌,她说,她有使命,我问什么使命,她说,就是把屎拉进我的命里。我相信,她前世是个萨满教大神。
第三,我信简单的快乐。
肉手在键盘上敲小说,小鱼、小虾在屏幕上跳,又凶杀,又色の情。冻了很久的玻璃杯子,凉啤酒,清风,明月,二十米外的大屏幕上有足球,二十米内有热裤和漫长的白腿。马路牙子上坐着,蚊子和蔓草,酒精上头,偶尔有诗。壶在手,茶在口,看五百页的报告,归纳出三点,世界立刻清晰了,去洗手间小便,膀胱松爽,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第四,我相信当下。
不要一本教科书背五遍了。去打打球,享受身体,十年后你的身体一定和现在不一样。去陪陪你现在的女友,十年之后,她很可能早就跟别人跑了。通常来讲,父母比我们要早走,先抓紧看活人,他们走了之后再看照片。
第五,我相信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