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启双眼一亮:“是《天主实义》这本吗?坊间有手抄本流传,可惜就是未完……”</p>
两人谈兴正浓,似乎忘了一边还有一人的存在。徐光启先注意到,他二人的叙旧,有些冷落了魏进忠。“对不住,魏爷,在下实在……喝得忘乎所以了。”</p>
魏进忠笑眯眯地:“无妨,听你们叙旧,也蛮有意思。”他又看了看桌上的残羹冷炙,“不如这样吧,俺看你们也喝得差不多,干脆去了酒席,改上茶吧。”</p>
“如此甚好。”徐光启笑着应道。</p>
很快,魏进忠叫来小火,三下五除二就撤去酒席,收拾干净后,又重新置上茶炉器具,三人便围炉煮茶。</p>
魏进忠这时方拿出一枚银币,正是赵进教给他的那些。他摊在手掌里,问道:“麻豆先生,可认得这银币?”</p>
利玛窦看一眼便明白,笑着说道:“魏先生想知这银币的来历?”</p>
魏进忠点头,</p>
利玛窦从他手掌里拿过来,翻了翻:“这是西班牙所铸银币,本名叫SPANISHCOROLUSDOLLAR,但中国人爱称它双柱钱,有版本之分。正面有华表,华表上有卷轴缠绕,上方是皇冠,下方盾形代表皇室徽章。背面有$,是一种货币符号,类似于铤,周围一圈是西班牙文字。”</p>
利玛窦又掂了掂重量:“这一枚应该有七钱七分重,合中国的库平银,大约七钱二三分。这样的制钱,有大小枚之分,中型有半元,小型则有四分之一、八分之一。”</p>
“哦,俺还真长见识了,”魏进忠惊叹,“那么小的有几分?成色又如何?”</p>
“小的甚小,径只有四分,重也四分,这些钱,成色都在九三以上。”</p>
“明白了……”魏进忠点着头,“看来那俩竖子,也没乱说。”他又从利玛窦手中拿回银元,在手里摩挲着,“麻豆先生,听说这种制钱,在沿海地方颇为流行?”</p>
徐光启笑着接过话来:“要说这洋钱,魏爷得问我。”</p>
“也对,”魏进忠道,“听说你家乡用这钱的人也很多?”</p>
“那是自然,其实原因吗,很简单,就是好用。成色固定,而且一元即一两,半元即半两,四分元即四分银,也特别好记数。携带还便利,尤其买卖之人,如今到了只收这银元的地步了。”</p>
“有这么好?就没假钱?”</p>
“魏爷,你觉得这好造假吗?”</p>
“呃……”魏进忠还被徐光启给问住了,“对了,麻豆先生,你应知这钱是怎么造的?”</p>
利玛窦道:“用了机器。”</p>
“何种机器?哪里可得这造银币的机器?”</p>
利玛窦想了想:“要不老夫画出来,光说魏先生可能不理解。”</p>
“如此甚好,”随即魏进忠便吩咐手下取来笔墨纸砚,“那就请先生画出来。”</p>
利玛窦熟练的运起毛笔,很快,在上好的宣纸上就画出一副草图。</p>
魏进忠拿来一瞧,见画上画的是一铁质横杆,套在一带有螺旋纹的铁桩之上,周围还画有小人,应是操作此机器的匠人。“就是这机器?”他问道。</p>
“对,”利玛窦回道,“这叫冲压机制,模具就在那一圈螺旋之下,一转一压,银币就有了。代替了以前的人工捶打,而且制出来的银币,每一枚基本无误差,也比人工捶打的快。”</p>
魏进忠不再说话,只盯着画图看。</p>
看了许久许久,久到徐光启开始饮第三巡茶,魏进忠才又说:“徐上海,俺还是有些不明白,这明明不足一两,为何他们就要当一两来用?徐应元说是你说的,一元就值一两,所能买到的货物?”</p>
徐光启笑笑,为魏进忠换上新斟的茶,“在下猜,魏爷可能真正想问的不在于此,”他沉吟片刻,“要不在下先给魏爷讲个故事吧?”</p>
魏进忠抬起头看着他,“好,你讲,俺喜欢听故事。”</p>
“话说汉昭帝时的始元六年二月,朝廷从全国各地召集了60多位贤良文学士,齐聚京城长安,与以御史大夫桑弘羊为首的一众朝廷官员,展开了一场讨论。讨论涉及颇广,大都关乎民生疾苦,于是后人就把这场讨论内容,集成了一本书,就叫《盐铁论》。”</p>
“其中第四篇为《错币》,大意为货币的发行该归于朝廷,还是民间?因为这篇讨论十分晦涩,一开始并未直入主题,而是先讨论起了夏商周,直到最后才切入了主题。”</p>
“当然,这两方都是饱学之士,绝不可能离题万里,先提夏商周,只是在旁证某一论点。头一个发言的桑弘羊,他先说了一大段话——‘交币通施,民事不及,物有所并也。计本量委,民有饥者,谷有所藏也。智者有百人之功,愚者有不更本之事……非散聚均利者不齐。’”</p>
“这句意思是说——‘百姓为何东西不够用?为何挨饿?是因为有人把财富拿走了。那么财富为何会被人拿走?因为有人聪明,有人笨。在朝廷不干涉买卖市场的情况下,聪明人就赚大钱,笨人就赔老本,所以才会有贫富之别。但到了最后,贫富差距到了一定程度,比如聪明人太富了,朝廷就可能控制不住这个富人……所以,朝廷就必须控制市场,并统筹财富的分配……’”</p>
“故人主积其食,守其用,制其有余,调其不足,禁溢羡,厄利涂,然后百姓可家给人足。”</p>
“但这句话并非桑弘羊所说,而是引用了《管子。国储》篇里的话,但是管子也对这句话专门做了注释——民不足于食,皆以其技能望君之禄也。民不足于用,皆以其事业交接于君上也。也就他认为——如果将各行业收入归于朝廷所有,好处非常明显,因为粮食、山海之货有朝廷控制之后,大家就无从获利,想活下去,就只有一个途径,给朝廷卖命。”</p>
“当然,要做到这点,就必须要调节好贫富之差,否则,等于治理失败。因为,人一旦有钱,就不在乎君主的奖惩,人太穷了,即便严刑酷法也吓不住他们。总之,就是要以货币为手段,将百姓的生活维持在吃不饱,饿不死的状态,但发家致富是绝不能允许,乞丐没吃的倒毙街头,也不允许。桑弘羊觉得这种状态的民生,是最好的。”</p>
“只有理解了桑弘羊真正的意思,才能更好的理解《错币》这篇文章的内容。而对于桑弘羊的说法,贤良文学立即给予了反驳——‘三王之时,迭盛迭衰,衰则扶之,倾则定之。是以夏忠、殷敬、周文,庠序之教,恭让之礼,灿然可得而观之。’意思是——夏朝以忠厚治国,弊端是民众粗野无礼,商的做法则是祭祀,拜鬼神,弊端是民众太过迷信,而周以文治国,弊端则是愈发虚伪,虚伪又怎么治?当然又是以忠厚治国。所以三代之治是个循环,三代结束之后,又是天下大乱……”</p>
“于是贤良文学接着辩论——天下大乱,诸侯则违于义而竞于财,大小相吞,激转相倾。春秋战国就是周朝崩溃之后的烂摊子,而桑弘羊引用的《管子》就是那个最不讲理的时代的道理,所以桑弘羊所提的,是达不到治理目的的。唯有‘古之仕者不穑,田者不渔,抱关击柝,皆有常秩——不越界,就都有饭吃。总之,不得兼利尽物。”</p>
“桑弘羊自然要反驳,他说什么三代之治,全是胡说八道,汉朝之兴起,全因前朝之弊端而兴,不是要把前朝法度推翻再重来。然后这才说道重点——从夏朝开始,先后用了贝壳、紫石、金钱刀布为货币,到如今,想要防止弊端,只有朝廷将山泽垄断起来,则君臣同利,百姓也能得利。若是朝廷控制力弱了,不把铸币权收回来,即‘刀币无禁’,那么真假币都会四处流通……”</p>
“铸币权?”魏进忠听到这里,才真正听出点意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