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薛福成恰在此时转过了身……
“二位这是怎么了?”,待看清任令羽和严复的表情后,薛福成略感诧异的开了口,“莫非是薛某说的有什么不对么?”
“没有、没有!”,任令羽急忙摆手道,“叔耘先生所言甚是,所谓快船快炮,要的就是这能发挥舷侧火力的一字鱼贯阵……”
“在下早闻叔耘先生在二十年前就有文事、兵事、饷事、吏事,四事皆能之名,今日稍露锋芒,果然盛名无虚。”,一旁的严复也由衷的赞道。
“谬赞了。”,薛福成微笑着摆了摆手,“这点见解,老夫还是去年到了这英吉利国后查阅当年订购致、靖二远时的旧卷才晓得的……若真的论起海防兵事,老夫又岂能及的上你们这两位后进之万一?”
任令羽眼中闪过恍然之色---中国国内关于“致远”及穹甲巡洋舰的最详尽资料便系从薛福成使英后所撰写的日记而来……还不等他细想下去,薛福成说话的对象已经转向了他。
“老夫已是昨日黄花,早已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俗语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如今这大变之世,十数年间事情就已变得让人看不透,欲图自强,治明……以后只能多仰仗你这样的年轻人了。”,薛福成望着任令羽,目光澄澈,语气中更透着不容置疑的诚挚。
“叔耘先生言重了!”。任令羽一怔,旋即恭谨的对薛福成拱了拱手,“先生二十余岁便入文正公幕府,辅弼文正公扫平发逆而成一代名臣。而后又入北洋而为老中堂之智囊,朝鲜壬午兵变,若无先生居中调度,张振轩迅即行事,则三韩之地早已为倭寇所糜烂矣……”
“晚辈出国之前。老师还曾专门叮嘱,要晚辈到了英伦之后对先生当以师礼事之。还说遇事一定要多多向先生请教……”,任令羽执礼甚恭,他对着薛福成深深一拜,“先生如此说。岂非折杀任某?”
“快起来!”,薛福成急忙上前一步,将任令羽扶了起来,而后才道:“老夫是不成的了……”
他松开任令羽的胳膊,在飞桥上来回踱了几个圈子,这才说道:“去年从故国赴这英伦三岛,一路舟车劳顿,到了这里。老夫便病了一场……这一年下来。老夫的身子骨是每况愈下,怕是日后连归国的车旅之苦都未必能受得了了……”
任令羽浑身微微一震。望着薛福成的目光里也悄然添上了一丝哀伤----在他那个时空地历史上,薛福成在1894年5月底任满归国。因路上饱受红海的酷热和闽洋台风之苦,而致困顿不堪。旧疾复发,7月初抵达上海后就缠绵病榻,气候又因体弱而感染了疫病,雪上加霜,至7月20日深夜竟猝然长逝!而此时甲午之战却刚刚打响,当真是国难失良臣!
不过此事虽然是国家之不幸,却是薛福成自己的大幸!甲午之败虽然看似日本冒险一击而侥幸得手,其实却是中日两国国势三十年间此消彼长的水到渠成!即便薛福成当时仍在,恐怕最多也只能在李鸿章之外为国家又添一“汉奸”而已……
话有说回来,若是1894年7月间病逝的不是薛福成,而是李鸿章,那历史又将如何书写?怕又是有许多人要将甲午之败归结到李鸿章的病逝而致玉柱崩塌国势倾颓了!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礼贤下士时。若是当时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谁知?
薛福成已经走到了飞桥的边缘处,他呆看着“抚远”号外碧蓝的大海远处海天之交处地那一道白线,摇了摇头,仿佛要倒尽满腹郁气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从袍袖里掏出了几张写满了密密麻麻地蝇头小楷的电报纸,信手递给了任令羽:“治明自己看看吧,太后和皇上……对治明还当真是爱重啊。”
任令羽略感诧异的接过那几纸电文,有些让薛福成诧异的是,再仔细浏览完这几份电报后,却并未显出丝毫地惊讶与失望。
“奇文共欣赏,来,几道兄,你也看看吧。”,任令羽凉闲地将几份电报递给了严复。而后者的自制力却似乎明显要比任令羽弱上许多,待翻完最后一张电报纸后,严复的脸色便已变得激动起来。
“这么快就下手了!”严复嘴唇哆嗦着咕哝了一句,似乎是愤怒,似乎又是诅咒!
“意料中事!”,任令羽无动于衷地道,“从老师上那道《殿阁补阙折》那一刻起,这便是早晚间的事了。”
“张之洞已经进了协办海军大臣,如今再加上一个坐镇西安练兵的荣禄。”,任令羽微微冷笑,“如今再把我远远的支开……说到爱重,我看太后和皇上当真爱重的,还是我们这个北洋吧?”
“同治三年湘军破江宁……”,提及往事,薛福成目光里已带着一丝怅惆,“且不论当年文宗皇帝所定的破江宁者王之地遗命再无人提及,便是文正公如何地韬晦,最后却仍逃不掉一个名毁津门!”,薛福成仿佛在吞咽一块苦涩干燥的饼子,平静地陈述中已透出丝丝怨毒之火。
过了半晌,他才喘息了一下,又道:“如今,又把这兔死狗烹地招数用到李傅相身上了。”
边上的严复已是满脸惊骇,而任令羽却依旧神色如常----薛福成湘幕出身,乃是受过曾国藩地知遇之恩!若说他对曾国藩暮年之时还要以残病之躯赴天津处理教案,并为慈禧太后用篡改奏折的手段所构陷以至半生清名尽毁地遭遇毫无怨怼之心,那才是意料之外呢。
“叔耘先生……”,他思忖了片刻,向前一步正要说话,却听得身后脚步声响,严复已经从后面赶上前来,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几道兄……”,任令羽讶异的回头,正要说话,但眼中旋即露出恍然之色----一个金发身影正从联接飞桥和甲板的舷梯上露出头来,随即便想起了一个带着浓重诺曼底味道的声音:“先生们……”
法兰西国la-seyn船厂的青年助理设计师让.莫奈满面欢快的走上飞桥,高声问道:“你们对这条船还满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