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眼皮霍的一跳,脑海里顷刻浮现了“园工”两个大字,但脸上却仍不动生色,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哦?”
“自去冬腊月兴献病殁,中枢不稳,下官唯恐中枢诸君子中有人为结宠自顾而生偷梁换柱之念,而中堂眼前再无太平湖景……”
“若中枢当真有人为一己之私,而将‘昆明易渤海’之事做到了极处,下官为中堂计,不得不预留地步,以求未雨绸缪。”,任令羽继续侃侃而谈,而一旁的李鸿章已是一瞬不瞬的盯死了他,眼中竟是熠熠生光。
清季官场上下对答,惯用隐语,入耳的说辞往往需研析一番才能知其本意,而任令羽刚才的这几句话,已经颇得这“隐语”功夫的个中三味——
所谓“风自三海起,雨从清漪来!”,说白了就是简简单单的“园工”二字!
自咸丰十年,英法联军入侵京师,逼得文宗皇帝避走热河后,大清的朝局就一直围绕着两件绝大政治而动荡不休。
其一自然是洋务,自同治三年四月恭王以总理各国事务大臣身份,率文祥等一干军机重臣上《筹办同治夷务折》,明确提出“查治国之道,在乎自强。而审时度势,则自强以练兵为要,练兵又以制器为先……”的新国策后,大清国上下便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洋务运动。
于内,有恭、醇二王先后主持军机,于外,有他李鸿章等一干地方督抚戮力亲为——修铁路,开矿山,架电报,办工业,造军火,兴海军,师夷长技,力图自强,使大清上下之面貌为之一变,故方有今日的“同光中兴”。
而在洋务事业的光环之外,大清的政局中却始终有另一件不足以外人道,但却能让上自恭王、下至李鸿章等一干洋务领袖头疼不已,却又无可奈何的大政治——园工!!
咸丰十年英夷入寇,不但逼得圣驾北狩,还一把火将京西的三山五园——万寿山、玉泉山、香山三山,及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五园——都烧了个干干净净!
不知是不是因为爱新觉罗家乃是来自关外苦寒之地的缘故,反正自圣祖年间起,大清朝的历代皇帝每逢酷暑便一定要到京郊的三山五园中避暑听政。所谓“天子家事即国事”——既然如今三山五园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那重修京郊园林自然而然也就成了一件重要性几乎不啻于洋务的绝大国政。
同治十三年,穆宗皇帝即首次下令重修圆明园,随即遭到了恭王领衔,包括醇王、御前大臣和全部军机大臣的联名抵制——理由极为简单,就国库里这点家底,修了园工,便办不了洋务,而如果办不了洋务,大清就有倾覆之危!
恰好穆宗当年即因天花崩逝,园工一事也就不了了之。但到了光绪十一年,太后再度下懿旨重修三海,而此时一向反对以园工冲击洋务的恭王已在一年前的“甲申易枢”中被褫夺了一切职务,归府养病,失却了这最后的制衡后,大清朝的园工大计终于鸣锣开场,而海军衙门内的海军经费的劫难也由此开始——园工开支浩大,内务府和户部难以支撑,于是便把脑子动到了海军衙门里的海防经费上。
仅“三海”工程一项,内务府就先后挪借了海军衙门200万两海防银,足够给北洋海军添购3艘“致远”级快船!更别说今日正进行的如火如荼,花钱如流水的颐和园工程了……
至于“兴献病殁,中枢不稳”,那说的自然是去年腊月“太上军机”醇王病逝。
而“中枢诸君子中有人为结宠自固而生偷梁换柱之念”,这分明是暗指军机大臣中有人会为了在太后面前邀宠而进一步为颐和园工程挪借海军经费!
“中堂眼前再无太平湖景”——所谓“太平湖景”,指的还是醇王,醇王府便在京师宣武门外太平湖旁。而“再无”二字,则是说在醇王病逝后,北洋在中枢已无所依凭!
醇王生前,虽迫于于太后积威不得不日日小心应付,但于洋务事业却仍是殚精竭虑,勉力支撑。去年底得知醇王病逝,李鸿章自己悲痛之余更是生出了“此后更孤掌难鸣”之念。而任令羽最后的这句“将‘昆明易渤海’做到极处”,亦是他这个洋务魁首数月来日日忧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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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子奇才!”,李鸿章在心中悄然喝了一声彩!不过区区数十字的一段话,就将眼下的朝中格局走势和北洋暗存的隐忧说了个清楚明白……
只是,这些绝对见不得光的中枢秘辛,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难道世间当真有人能未卜先知不成?”,李鸿章幽幽的望着眼前这个肤色黝黑,面目清秀的青年官员,脑中竟浮现了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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