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易垂头恭敬答道:“约莫……约莫距县城北三十余里。此人拿着一截断刀,口中反复嚷嚷着:‘报仇,报仇……’见到我等之后,他大吼着:‘今日斩汝等虏贼,以为妻母报仇!’我听他所言,知其并非胡人,连忙出言制止,问及他来历。他只言道是县城中工匠,未说几句话,他便晕厥过去……我等见其伤势不轻,只得就近将其送回县城……”
李延炤点点头,又道:“先前县中留守工匠并家眷百余人,交割了最末一批武器军械之后,我便遣骑营百人长徐鉴领本部护送他们北撤避祸。既如今独此一人,受伤颇重,且护送骑卒无人返回,想必匠人及家眷,还有护送骑卒,皆已遭逢不测……”
“既是如此,说明虏贼即使部署于城北的游骑尚有不少……”李延炤抬头望向杨易:“你部若是返回继续侦哨,万望各自保重,切莫逞一时之勇,与大队虏骑缠战。若遇虏骑,能避则避。保存自身方为上上之策。”
杨易抱拳躬身道:“属下谨记。属下这便率部再行出城。若探得异常情况,再遣人返回报予司马。”
言罢,杨易翻身上马,拨转马头便向着又开了一条缝的城门行去。
李延炤看着杨易一行哨骑消失在城门之外,城门重新紧闭落锁之后,方才转身,疾步向营中行去。看到陆一那副伤重惨象,他已是不敢想那些其余匠人及他们的眷属,会遭遇什么。
半刻钟之后,李延炤已是出现在屋中。此时尚在营中留守的医士一共十人,此时已尽皆在这间屋中,各自查看着陆一的伤势。
李延炤的胡床已被从榻上搬了下来。陆一仰卧在那胡床之上,十名医士各在一端。李延炤静立片刻,只见那些医士不时摇头叹息,心下不由得一沉。连忙紧走几步,进入屋内。
“不知众位郎中诊断结果,此人还有救否?”李延炤心中打着小鼓,望着一众医士问道。
“此人尚算刚强。然则臂上一处刀伤,豁开皮肉几近两寸。后定是又遭马匹冲撞,胸腹数块淤青,胸骨也折断两根……不过其气息尚劲,一时半会倒无性命之虞。”为首的医士总结了一番陆一身上的各处负伤,向李延炤汇报道。
“只是……”一旁另一名医士踟蹰着,最终还是下定决心一般言道:“若调理得当,或许尚能痊愈。然而但凡有些不对,便积重难返,恐得致残!”
致残二字甫一出口,李延炤便已觉当头一棒砸下。陆一此番遭逢不幸,虽非他直接所为,然而其留在县府工坊中为县兵赶制军械,因而拖到虏贼已至,方才遣人护送他们出城。听杨易言说当时情形,显然是陆一妻母皆丧于胡骑之手,因而在李延炤心中更添悔意。
“请诸位医士一定留人,好生看顾他。”李延炤对屋中众位医士团了团揖:“所需药物资财,概由我个人所出。诸位但有所需,便请开口……”
医士们受宠若惊,连连回礼。一人言道:“司马既已开口,我等便当竭尽全力救治此人。请司马放心。”
“那就多谢诸位了。”李延炤思虑片刻,道:“请诸位稍歇。此人痊愈之后,另有酬谢。如今虏贼云集,城中军务不可稍弛。我且往城中巡视一圈……”
众医士忙起身道:“司马请便。稍后此人但有任何情况,我等便即刻呈报司马。”
“有劳诸位费心。”李延炤再次拱拱手,而后转身向外间行去。
虏贼压境,繁忙的军务已让他觉得有些喘息不能。如今陆一的事情,更像是一块大石压在了他的心头。再上城头巡视各方之时,李延炤都觉得总有些心不在焉。
城头上的值守士卒换了一波又一波,而李延炤却仍是了无睡意。十几里外虏贼营地的火光即使隔这么远还是依稀在望。来到这个时代已历六年,然而李延炤衡量一番自己的处境,对比诸多有着丰富成功经验的前辈,觉得自己简直是堪称穿越者之耻。
望着虏贼营地透过来那些星星点点的火光,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恍惚的虚无感。觉得自己若是在这场战争中丧生,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
然而看着城头或忙碌,或小憩的士卒们,他不由得又为自己方才的想法而感到愧疚。或许自己一死,算是一种得来不易的解脱。然而这些士卒,却又将何去何从?人人皆有父母亲人,谁愿在后方听到自己亲人阵亡的噩耗?若令居终将不守,自己也须得尽力保全这些部下,不为那些战后统计的伤亡数字好看一些,只是因为,这些卑微的士卒,也皆是有血有肉有家的人。
在这种重重压力之下,李延炤便待在城头,迎来了次日的黎明。虏贼营地中的火光一夜未歇,显然也是对凉州兵卒有所忌惮。如今踏上了凉州的土地,未敢再大意行事。毕竟在凉州的主场之上,赵军自上而下也不知将发生什么。谁也不敢保证若被逼到绝处,当年洛阳城下北宫纯所率领的那些铁骑不会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战场上。
刘胤收集汇总了诸多哨骑反馈回来的情况。知悉如今的令居县城已是孤悬于外,无人援救之后,刘胤将所部万余士卒分作三部,分别向着紧张待命的令居县城缓缓压来!
一宿未睡的李延炤看着远处黑压压的赵军缓缓而来,心中反倒是涌起一股形同解脱般的释然。之前一直便在为今日之战做准备。如今,这一时刻终于到来!
“点火!”随着李延炤的号令传递在城垣之间,城头上架起的大锅下,纷纷燃起火光。锅内,则是为了迎接这些远道而来的客人而早已准备好的豆油及火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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