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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情之处 find my way home(1 / 2)

仰望半月之空 桥本纺 更新时间 2019-09-28

 1

伊势附近能飙的道路很多,毕竟这边属于叫什么沉降式海岸的,沿海道路不论到哪里都得左弯右拐,而且还有高低起伏。由于是乡下地方,车子又少,有时甚至从头飙到尾都没有半辆车交错而过。也因此,对于谷崎亚希子西言,伊势这地方住起来还真的满舒服。

今天走的是伊势连接志摩的「天际公路」,她虽然比较喜欢「珍珠公路」,不过这一条也不赖。连续都是有点难度的弯道,再加上路况不佳,不能掉以轻心。

早晨的山路有些雾蒙蒙的,没有对向来车,她灵活运用档煞及油门,顺利驶过一个又一个弯道。那是种人车一体的感觉,车子就如同她握手或伸脚般地活动,车轮的抓地力、煞车的强弱、引擎的低吼那一切的一切都能确实感受。

「芝浦奶奶之前明明都还那么有精神呢。」

她冒出这么一句话。

「一直到昨天都还在笑呢。」

和缓描绘出S型的路段,半途有段下坡,然后往上爬升。她刚拐过头一个弯道就踩油门,享受着略带危险的放纵,朝第二个弯道挺进。车轮紧贴柏油路面,她品尝那样的感触,而且为了将其转化为更确定的感觉,进一步提升引擎转速,赞,完美的过弯曲线。

爬上顶点后,决定顺着坡度缓缓溜下去。冬天的山上一片清冷萧瑟,阔叶树的叶子已经完全凋零,变成光秃秃的模样。其中点缀着几抹杉林黯淡的绿意。唉,身体还是有些吃不消吧,才刚值完夜班,其实应该赶快回家睡觉的。

唉,这也没办法呀。

嗯,真的没办法呢。

一回神,自己已经再度踩下油门,涡轮增压器发出低吼后,冲进眼前的曲线。这是难度随着每个弯道逐渐提升的急转弯路段,身躯被压得深陷座位,一边忍受着恐惧以及重力的压力一口气冲过去。紧接着,就在视野豁然开朗的瞬间,她倒油一口气,因为红色的尾灯光芒顿时跃入眼帘,是前方车辆,好近,近在咫尺。

危险!

她慌张地踩下煞车,车尾随之偏摆,车轮发出和地面摩擦的讨厌声响。怎么会到现在才察觉呢?之前应该就能看得到这辆车呀。

前方车辆是银色的CAMRY,唔,也就是叔叔级开的车啦,怎么会挑这种时间在这种地方跑呢?是要在前面那个视野开阔的S型弯道超车呢,还是跟在它后面算了。怪了,可是怎么搞的啊,那辆CAMRY飘得有够快的耶,那款CAMRY根本就不是适合跑山路的车呀。

「到底在搞什么东西啊?」

她低喃。那辆CAMRY似乎也打算挑战竞速,感觉上都已经勉强加速,却似乎完全无法征服这路段,根本就没掌握到踩煞车的时机,加速也是完全不够力,看来好像就连基本的「外进外出(outinout)」技巧都不懂。

很危险耶,那种开车方式。

况且想开CAMRY挑战这边的路段原本就是个错误,那是悠闲地开在镇上的叔叔级车呀。不仅悬吊系统过软,刚性也没有那么高,哇,刚刚往右偏咧,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撞到护栏,连看的人都要捏一把冷汗了。

好不容易来到原本想超车的S型路段,不过还是没有超车,她拉开一段足够的行车间距,跟在那辆车后面。银色的CAMRY之后仍足以相当不稳定的样子持续往前冲。

她直接尾随眼前的大车尾开向瞭望台。

驾驶CAMRY的是个年轻男人,不过要说年轻嘛,其实也不年轻了吧,和自己差不多,二十五或二十七岁吧,大概就是那样的年龄。他穿着有点俗气的衬衫,一路上毕竟都提心吊胆的吧,只见他似乎筋疲力尽地靠在车上。

她把车停在瞭望台的停车场后,到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热咖啡,亚希子走向CAMRY。

「早啊。」

发出声音的同时,她轻轻扔出罐装咖啡。

「咦?哇!」

CAMRY小子漏接了,随着咚的一声,罐装咖啡掉落地面。唉,不仅开车技术差劲,似乎还欠缺运动神经呢。唉呀呀,她边想边将手上剩下的咖啡递出去,自己捡起掉到地上的那罐。

接着对一脸愕然的CAMRY小子说:

「我请客。」

然后打开罐装咖啡,喝了一口。

「谢谢谢。」

那张脸看来似乎有些怯懦,戴着细框眼镜,短发,确实很像开CAMRY的那种类型,和一大早开车攻顶的举动实在不相称。

「让妳破费了。」

他很有礼貌地说完,打开咖啡罐。

「你啊,在做什么呀?」

「咦?我吗?」

「没有其它人了吧。」

对方似乎很紧张,只好先笑一笑。

「就只有你和我。」

CAMRY小子脸上浮现苦笑。

「那倒也是。」

「嗯。」

「这就叫做山路甩尾吗?我就是想尝试看看山路甩尾,可是开起来还真难耶,根本就没办法跑得很顺」

「我刚刚一直在后面看,那样开车很危险喔。」

「咦?妳刚刚都看到了?」

「你没发现吗?」

「没没有。」

唉,也是啦,整辆车都不稳成那样了,应该也没有多余心思确认后方吧。嗯?那样不是很危险吗?

「我这可能是多管闲事啦。」

「嗯。」

「很危险的,以后别这样了。如果只有你出意外还好,不过也可能会波及到其它人耶。」

「说的也是」

「如果要飙的话,也应该配合自己的能力去飙,你根本就不懂这方面的事情吧。」

年纪也不小了,只见他双肩颓然落下,手中的罐装咖啡看来格外寂寥,耳边响起从山中传来的鸟鸣。她视线往右移,那里就是开阔的伊势湾,一直以来不知道看过多少次的风景,清晨、白天、深夜、十九岁、二十三岁、二十五岁的现在。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一样,也不论什么时候看都不一样,转头回去一看,CAMRY小子仍然垂着双肩。喝了口咖啡,吐出来的气息简直就像是叹息,不对,根本就已经是叹息了。不知不觉开始可怜起他来了。

「对不起,我说话有点重。」

「不会」

「这就是我的坏习惯呢,嘴巴总是这么坏,每次都因为这样把人家惹毛耶,老被念说思虑不周。明明做的就是需要嗯虑周到的工作,不过就是没办法做到,真伤脑筋。」

「工作请问妳是在做什么的啊?」

「护士,看不出来吧。」

「没有这回事。」

「没关系啦,别这么客气,反正都常被人家说不适合做这一行了。」

「不,真的没这回事。」

CAMRY小子非常坚决、严肃地说。

「我觉得妳很适合喔。」

「是吗?」

「是的。」

又是非常坚决地点头,那不是敷衍性的点头,也不是安慰或随着当场气氛脱口而出,都不是。看起来怯懦,实际上却很坚定嘛。虽然想跟他道谢,可是刻意说出「谢谢」两字感觉上也很奇怪,所以亚希子姑且先喝了口咖啡。大概是因为累了吧,甜得要命的罐装咖啡感觉很好喝。

「妳看起来很累耶。」

「嗯。」

「该不会整晚都在工作吧。」

「是啊。」

又一口。

「才值完夜班。」

「辛苦妳了。」

「谢啦。」

「当护士真的很累人吧,像我奶奶之前也是住院,说是住院,几乎算是长期住在医院里了,大概住了四、五年吧。我家奶奶又任性又啰唆,可是护士小姐完全没有流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帮我们照顾奶奶,直到最后,一直都是那样。我当时觉得能够做到那样还真有点厉害耶。」

「奶奶后来死了吗?」

「嗯,最后感觉上都已经很衰老了。」

「怎么了?」

「老奶奶她,死了。」

「咦?」

「一个叫做芝浦的患者,昨天夜里断气了。她和你的奶奶一样,已经住院住了五年,是个医院早已经变得像家一样的人,在医院里像这样子的人很多就是了。医院感觉上就像间大杂院,还会和隔壁床的人交换橘子或点心之类的。」

「啊,我懂,我奶奶以前也是那样。」

「因为情况已经很糟了,家人也都做好心理准备,何况都到了可以说是『活够久』的年龄。当然,我们医护人员也都很明白,毕竟是医院嘛,三天两头就有人死,说穿了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罐装咖啡冒出些许热气。

「最后和芝浦奶奶说到话的人是我,就是昨天傍晚,她对我说什么『亚希子不结婚吗?』我还是以平常一样的调调,轻松开玩笑说『比起男人,我还比较爱车子,所以还早的很呢~』她问我『那相亲怎么样?我来帮妳介绍好对象喔~』我就说『不是有钱人我不要!』我们就为这种无聊的事情笑了。唉,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啦,平常都是这样的。」

是的,习惯了,人会死这件事,如果每次都要耿耿于怀,护士这工作是做不下去的。应该尽快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而且仔细想想自己还能怎么样呢?芝浦奶奶是像睡着似地断气,家人后来也都赶来了。有时候就算联络上也有人不来的,可是芝浦奶奶的家人却没有那样。奶奶去世后,她的儿子也哭了。总之是很幸福的死亡方式。

亚希子没完没了地叨念这些无所谓的事情,CAMRY小子频频点头、静静倾听。

一回神,手中的罐装咖啡已经彻底冷却。

「然后呢,后来怎么样了?」

「就那样而已。」

她试着笑,她自己也很明白没能笑得很自然,啊呦,为什么会说这些事啊。

「真的就那样了,很无聊吧,对不起。」

「才不无聊。」

「是吗。」

「是的。」

一看向他,他的视线坚定不移,原本以为他只是个软弱的人,结果却不是那样,根本就很像个男人嘛。

一想到这些,莫名地害臊起来。

咦,他在留意手表耶。

「你该不会是在赶时间吧。」

「嗯,算吧。」

该说怯懦呢,还是人太好呢,反正说的净是些苦水,直接打断不就好了。

「不要紧的,开快一点应该就赶得上。」

「那就好,可是你可别开太快呀。」

「我知道。」

看他坚定地点头,也就放心了。

「我也要回去了,那我在后头跟着。」

「好。」

对他放心是个错误,十五分钟后CAMRY在山路半途失控打滑,迎面撞上了护栏。

CAMRY小子的名字是中原义晴,那个名字如今正清清楚楚地写在市立若叶医院506号房的门牌上。也就是说呢,赶赴事故现场的救护车把他送到若叶医院来了,话虽如此伤势并不严重,由于事故发生后出现轻微意识不清的现象,须要大致检查一下而已。

中原义晴

亚希子定神凝视以潦草字迹这么写着的门牌,义晴,还真像是古代武官的名字耶。但是,实在没想到会送到自己这间医院来呢,该说是尴尬吗,怎么形容才好呀,感觉上是不好意思呢?还是大事不妙呢?连自己都再清楚不过的事实,谷崎亚希子个性粗鲁,从不在乎枝微末节的小事,即便察觉也不在乎。然而对于事故原因,虽然也只是一部分就是了,只要想到自己可能牵扯其中就不可能不在乎。而且,她就只有对于车子的相关问题特别敏感。

实在没脸面对他耶

虽然有帮忙送院后的紧急处置,不过从那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中原先生,也不能说她完全没想过最好别打照面,但是只要谷崎亚希子还是护士的一天,就不可能逃避。况且,「想逃的时候偏不逃」是谷崎亚希子的原则,如果现在逃避,以后不就更没脸面对人家了吗?

「呼。」

她深呼吸一次,敲敲开着的门。

「中原先生,打点滴。」

「啊,好。」

躺在床上的中原先生撑起上半身,将手上的书放到枕边的动作非常谨慎。

「这量还堪满多的,可能要花点时间喔,请问要不要先去上个厕所?」

啊呦,为什么会用敬语啊,可是自己是护士,而中原先生又是病患,不能像那时候一样说话毫无分寸

「不要紧。」

「那请你把手臂伸出来。」

伸出的手臂细到让人不觉得是男人,比腕力的话,身为女人的自己似乎也能轻松取胜。

「可能会觉得有点刺痛喔。」

「是。」

「啊」

失败了。

针头没刺进血管。

「对不起,因为没刺进去,要再刺一次喔。」

「是,是的。」

「啊」

又失败了。

怪了,这种鼓涨的血管为什么就是刺不进去呢?

「可以再试一次吗?」

头顶传来嗤嗤笑声。

「请。」

往那边一瞄,中原先生静静地笑着,完全没有显露反感。那笑容莫名地让自己更加紧张,又失败了一次,结果到第五次才成功。怪了,怎么回事啊,平常大概两次就刺进去了呀。

「果然很适合妳呢。」

她在调整点滴速度时,他这么对她说。

「咦?适合什么?」

「护士小姐这工作呀,完全就是护士小姐的感觉。」

啊,这样啊,之前是不是聊过这个啊。

「真的适合吗?」

「是的。」

他平稳但却坚定地点头。莫名其妙地突然害臊起来,视线转向窗外,冬季稍微偏白的天空,随风摇晃的裸木,开出停车场的CEDRIC。那辆车的底盘似乎稍微改低了点,距离太远了,看不清楚贴在后车窗的贴纸写些什么。

「中原先生,对不起。」

「咦?」

「那时候都怪我太长舌,才会害你赶着要回去吧。你就是因为那样才会出车祸的,所以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憋在心头的话语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亚希子深深低下头,那颗高中时从未向谁低过的头,踏入社会后老是低下的头,虽然都是同一颗头,使用方法却截然不同。

「不,这不是谷崎小姐的错啊。」

她听到中原先生有些慌乱的声音。

「请抬起头来,这样会让我觉得很为难的。」

「可是」

「不是的,真的跟妳没关系,因为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急着要回去。只是在想些事情,方向盘打慢了点而已。」

「想事情啊?」

中原先生脸上出现犹豫的神情。

「请问,谷崎小姐。」

「什么事?」

「如果是谷崎小姐的话,可能会知道吧,唔,那个」

那时候,同事冈崎英子的声音从门那一边飞进来。

「亚希!可不可以来帮个忙」

「啊,嗯。」

可是话才说到一半耶。

她一边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地犹豫着,转向中原先生就听到他说什么:

「不好意思,工作中还耽误妳的时间。」

啊呦,这人还真老实耶。反观英子却很没耐性地一副「快点过来帮忙啦」的眼神望向这边。

亚希子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对中原先生说了句:

「那等点滴滴完后,再按护士钤叫我。」

随即步出病房。

什么啊,中原先生他原本是想说什么呢?

她就是特别牵挂中原先生,虽然人家都说不是自己的错了,可是也不知道实情到底如何。说不定只是顾及她感受的说辞。那时候自己就在中原先生后方不远处,虽然是打算慢慢开,不过或许感觉上反而变成像在煽动中原先生似的。那个人的驾驶技术有够烂的,搞不好自己认为的慢慢开,对中原先生而言却已经是超速了啊。啊呦,烦耶,同样的事情一直在脑袋里打转,感觉真差,一点都不像自己。是的,像这样拖拖拉拉的根本就不是谷崎亚希子的作风。

都怪自己满脑子都在想这些事情,给了别人可趁之机。

「呼」

在背后传来这声音的同时,臀部被摸了一把,而且是好整以暇似的,抚摸般的感觉。

会对自己做出这种事的家伙只有一个人。

「你这个死老头~~!给我去死吧~~!」

她大叫,朝背后就是一记手背拳。

一如往常般地被灵活闪过。

「亚希子亲亲,怎么了嘛?」

以让人想不到是七十多岁的灵活身段,倒退约一公尺的老人,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情问。秃得相当彻底的头颅、下巴白色的胡须,换言之就是多田吉藏。

「什么啊,什么怎么了?」

自己的沮丧说不定被感觉出来了,这个老家伙有时候也挺敏锐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也不是白活的吧。

但是,从多田先生嘴里冒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语。

「妳屁股的弹性感觉上好像差了一点耶?」

「这种事情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脚猛一踩,原本想重击那颗死秃头,可是又被轻松闪开。

气死人了!

明明就是个脚步踉呛的老头,为什么动作这么快?

「而且你又怎么会知道没弹性的啊」

「毕竟是每天摸嘛,一定会知道的啊。」

「少给我每天乱摸!少给我自己乱评定!」

「亚希子小亲亲也已经二十五了吧?果然也已经到了越来越没弹性的时候啦?真可怜呢。」

他真心流露出悲伤的表情。

「少给我说什么『已经二十五了』!而且,我还有弹性!还有啦!」

「是吗?那是我弄错啰?」

「一定是你弄错了啦!」

「那我再来确认一下吧。」

他说着又想摸过来,啐,来真的喔,这次当然直接避开了,顺便从那伸出的手上啪一声先打再说。

「话说回来,我说亚希子亲亲啊。」

多田先生揉搓被打的手,一边笑嘻嘻地说:

「没想到软弱的男人才合妳胃口耶。」

「啊?」

「嗯,可能都是那样的吧。」

多田先生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步履蹒跚地离去。这样看去,多田先生瘦小的背部就跟一般老人没两样。不过呢,实际上也都已经七十多岁了,还真是与年龄相称的老朽背部

直到看不见那背影时,她才领悟他话中的意思。

「合我胃口啊」

被这么一说,她才发现确有其事。

3

谷崎亚希子出生于伊势南端的渔师町,那是个货真价实的乡下地方,甚至直到亚希子出生约十年前,出入该地还不是搭车而是搭船。连一条象样的道路都没有,如今拜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县议会议员之赐,才有笔直宽敞的道路贯穿镇内(然后呢,那条路也是由那个叫什么来着的县议会议员,他弟弟所经营的公司负责建设)。

真的是非常非常小的小城镇。

站在堤防上一看,整个城镇仿佛一只手掌就能完全包覆那么小。学校被盖在堤防另一边的岛上,有条破旧的小桥加以连接。像这种小城镇中,有一半的人都彼此熟识,而剩下的另一半则是亲戚关系。

亚希子的父亲是个渔夫,一大早就会乘着一艘小小的海钓船出海,当亚希子起床时,父亲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回到家中。每次一起吃早餐时,她就会闻到父亲身上散发出的海潮味。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导师是平田老师,所以是小学四或五年级。当时还能单纯做个孩子,还能和男生玩在一起。

她刚从学校一回家,就被母亲叫住。

「把这个拿去给爸爸。」

母亲说着递来一包东西。

她立刻发出不满的声音。

「啊呦,我都已经约好要去玩了耶!」

「一下子就好啦,走到渔会不是不用五分钟吗?没有这东西的话,你爸就麻烦了呀。」

大人不论任何时候都是这么不讲理。

她嘟着嘴,在堤防旁边跑了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想看看海,半途就借着摇摇晃晃的木梯爬上堤防,上面还有宽约一公尺的路可走,于是她一边抓着生锈的扶手,走在狭窄的堤防道路上。

右侧是深蓝色的海洋。

左侧是霭灰色的城镇。

那好大好大的海洋,对比好小好小的城镇常让她感到无助不安。似乎只要海洋稍微认真起来,没两三下便能轻而易举地完全吞没这样的城镇。事实上,听说在这道堤防盖好前,大浪便时常酿成灾害。这道堤防,脚下这些混凝上块正守护着这个城镇呢。

只要一想到这里,莫名地就会开始觉得堤防还真是厉害。她蹲下身子试着将手放在堤防上,充分吸热的混凝土块烫得似乎会把人烫伤。这道堤防承受着人风、大浪,然后还有高温。像这样活下去或许也不赖吧,在相同的地方一如往常地总是顶着张若无其事的脸庞,只管就这么继续活下去。

父亲在渔会办公室。

绑着缠头布、古铜色肌肤、如树干般粗壮的手臂正如画中所描绘的渔夫。个性火爆,渔夫多半都个性火爆,不过父亲的火爆个性更胜常人,甚至被称为「鬼之仓五郎」。对于谷崎亚希子而言,这世上怕的也只有海蛆和父亲而已。之前不小心把这种感觉说溜嘴,不但被父亲大骂「不准把老爸和海蛆相提并论!」还被扁。根本就是莫名其妙,人家怕的理由又不一样。

进入建筑物之前,她先谨慎确认父亲的情况。

嗯,看起来心情不错耶

接近心情糟糕的父亲太危险了

一开门,冰凉的空气搔弄颈部四周,渔会的空调强到让人觉得开过头了。

她注意到自己的父亲开朗地朝这边挥挥手。

「喔。」

一走到他身边,便瞧见父亲所坐的沙发上放着各种纸张,每一张都密密麻麻地写满字,其中也有一些薄得不得了的纸张,薄到让人怀疑都能隔着纸张看到对面去了,就像包覆森永牛奶糖的那种纸。

一递出手里那包东西,便瞧见父亲从中拿出印鉴,那是个很大的印章,她从不知道家里还有个这么大的印章。

父亲拿起写满字的薄纸,同时向渔会职员开口说:

「阿繁,这边就可以了吗?」

叫阿繁的那个人是父亲兄弟的三儿子,换言之也就是亚希子的堂兄弟。高中毕业后就一直在渔会工作。

「啊,那边和那边,还有那边。」

「要印这么一大堆喔。」

「毕竟是契约书嘛。」

「还真有点紧张耶。」

「是啊。」

父亲和阿繁哥边说话,一边砰、砰、砰地盖印章。自己也好想盖盖看喔,亚希子心里想着,同时窥视父亲的手,就在这个时候父亲往自己这边看过来。

要挨骂了!

她几乎是反射性地缩起身子,不过父亲却跟着笑出来,红褐色的脸庞上浮现洁白的牙齿。

「亚希子,最后一个印,要不要盖盖看。」

「可以吗?」

「喔,快印、快印。」

父亲心情很好,亚希子因此也莫名跟着高兴起来。为什么父亲一开心,自己也会跟着开心呢?拿在手上的印章真的好大,最前端弯弯曲曲地不知道刻着什么图案。

「亚希子,那上面刻着『谷崎』喔。」

父亲以「告诉妳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的口吻说。

她聚精会神地仔细端详,根本就不觉得是那么一回事。

「真的吗?」

「妳看,这边是『谷』,这边是『崎』呀。」

「英文喔?」

听她这么一说,父亲爆笑出声,渔会中的人也都跟着笑了。她被笑声围绕,又试着很~~仔细地去看,果然还是不觉得那上面的字是「谷崎」。

「来,印在这边。」

父亲潦草的字迹写着父亲的名字。

谷崎仓五郎。

她在那个名字后头用力盖章。

她不安地怀疑到底有没有印好,移开印章一看,刚刚看到的弯弯曲曲图案已经很漂亮地以红色印出来。

父亲将那张纸交给阿繁哥。

「这样就可以了吗,阿繁?」

「大概吧,我先拿去给课长看看再说。」

阿繁哥定后,父亲将脸凑过来。

「亚希子,你老爸我啊,买船了喔。」

「船?」

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船,有啦。」

停在港边的那艘灰色的船是父亲的,他还常常让自己坐船。

父亲得意洋洋地笑了。

「不对、不对,是要买更大的喔。」

「大的?」

「啊,大概大上一倍喔。」

是喔,所以心情才会这么好啊,亚希子莫名地也跟着高兴起来。大概大上一倍的新船,像什么大浪,一定也可以咻、咻、咻地越过去,像什么鱼都可以抓到一大堆吧。

「叔叔,应该没问题了。」

不久后回来的阿繁哥这么一说,父亲松了一口气,可能是一直都很紧张吧。或许由于紧张情绪获得舒缓,父亲一下子变得比平常还要多话,和阿繁哥开始天南地北地聊起来,感觉上就像是工作告一段落。那两人的谈话内容,对于还是孩子的亚希子而言,听得懂的不到一半。她在无聊之余,双脚一边晃呀晃的,一边望向窗外时,同班同学的身影映入眼帘。

啊,是孝、正清和小内

那个小内是绰号,真正名字叫做内田,因为名字是内田所以叫小内,还有,因为懦弱内向所以叫小内。他们这边,在浅滩中游来游去的小鱼儿被称为「小内」,反正就像是「鲍仔鱼」啦、「虚弱」啦、「小不隆冬」啦、「无聊」等感觉的词汇。小内是在第二学期开始转学进来的,出生于东京长于东京,当然说的是一口标准腔日语。只要每次一说起那些装腔作势的话来小内本人应该也没有装腔作势的意思就是了就会被大家嘲笑。

孝冲着正清一笑,随即绕到小内身后,看来特别专心,大概是在盘算时机吧。他到底是想做什么啊?当她皱着眉头观看时,阿孝突然从小内的后鞋跟踩下去,小内整个人往前摔倒,被踩住的鞋遗留在原地,那是右脚的鞋子。正清蹲下去捡起那只鞋子,高举起来。小内左脚穿着鞋子,右脚只穿着袜子,伫立于哈哈大笑的孝与正清面前。正清高举鞋子,一脚刻意拾起,简直像是打棒球的投手一般。只见他转向海那边,准备对着海投掷,他打算要把鞋子扔掉啊。正清以耳边仿佛传来飕一声的气势,挥动手臂,亚希子双眼搜寻鞋子去处,小内也一样,但是完全看不到鞋子在哪里。

不对,有了。

鞋子还拿在正清手里,他只是假装扔出去而已,孝和正清以一副「上当啦」的样子大笑,她似乎可以听见他们哈哈哈的笑声。正清把鞋子交给孝,接过鞋子的孝和正清刚刚一样,假装要扔鞋子,然后一而再、再而三重复那样的动作。

她逐渐怒火中烧,针对欺负弱者的孝和正清,和只会呆站在那边的小内。

一回神,自己已经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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