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些果树中药什么的,是不是价格高些?”
“站长!那可不敢,才吃了几天饱饭,可不敢胡整,没钱还能忍,没粮了一天都活不下去。”
这也有理,人都给饿怕了,包产到户四五年了,挨饿的阴影还是无法摆脱,粮食才是重中之重。
看赵存仁吃完了饭,李老哥赶紧递来一根纸烟,拿火柴点了,又递来一杯泡好的浓茶,自己也点了一根烟,抽了几下,露出一脸讨好的笑容,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
“站长,这个……有点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能不能成?”
赵存仁有点奇怪,他跟这位李老哥今天才第一次见面,有啥事要跟自己商量呢?伸手不打笑脸人,也不能直接驳了面子。
“老哥,有话直说。”
“我身前有个丫头,明年就初中毕业了,嫁人吧,还早,可长身大脚的,也没个事干,我想着咱站上不是能打临工么,就去找王老爹,让他带着,可这老爷子,非说年龄不够,没法弄,今天可巧,站长你来了,你看能不能给安排一下……”
原来为这事,站上招临时工确实有要求,必须年满十八岁才行,这是场里定的,初中毕业肯定年龄不够,赵存仁心念一转,问道:
“丫头学习咋样?怎么不考高中?”
李老哥重重叹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愁容,为难地说道:
“难就难在这里,次次考第一,脾气还倔地不行,非要上学,老师都跑家里来好多回了,还说什么是个读书的苗子。你说一个女娃家,念书有啥用么?社会好是好,可把女娃们都惯坏了。”
赵存仁听得呆了,烟屁股烧到指头才反应过来,果然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为女儿学习太好而发愁的父亲,这位算不算头一份呢?
突然,他想起她来,他听陈壮壮说过,她初中毕业的时候,丈人也不让上高中,她以绝食相逼,才达到目的。
她原来也是性子这么倔的一个女孩子,是的,她一直都是,只是看上去柔弱而已。
看来还有一定的普遍性,为什么呢?养儿防老,养女呢?
从小养大就得花成本,迟早得嫁人,陪嫁又是负担,嫁了人,就是外人,靠不住,怎么算都是赔本生意。
不如趁没有出嫁,找个事干,还可以多少回收些成本。念书能有啥用,全是开销,念的越多,开销越大,要是将来有了工作,那不是白白便宜婆家人吗?
想到这里,赵存仁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
李老哥看这位赵站长半天不说话,一直盯着自己看,心头有些发毛,公家人可不是好说话的,别羊肉没吃到,惹了一身骚,正想打退堂鼓,突然听他嘿嘿冷笑,不由一阵紧张。
赵存仁知道,跟他讲道理是没有用的,既然老师都没讲通,自己也是白费唇舌,只有一个法子试试了。
他板起脸说道:
“李老哥,国家政策你是知道的,男女平等,可不能因为是丫头就另眼看待,公社张书记是我同学,回头我给说一声,既然你家丫头是个苗子,那就得好好培养,上高中,考大学,将来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随着赵存仁的话音,李老哥脸色以可见的速度绿了下去,身子也抖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如果家里有啥困难,你可以来找我,只要我能办到,一定不会拒绝。至于你培养个大学生是好是坏,我相信,你将来能看到的。”
中午十二点,在《大出殡》的唢呐声里,王老爹站在廊檐台阶上,拖长声音高喊:
“起……灵……”
顿时,哭天呛地的声音响彻院子,执事帮手按提前安排各行其事,忙而不乱。
赵存仁帮不上什么忙,也没人敢让他帮忙,能做的就是离开人群远一点,不影响别人做事。
他提前出了大门,远远站着观看从小就看过很多次的出殡场景,心中又一次充满感慨。
生老病死,谁能逃得了。
李大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英年早逝,自己虽身有天残,依然苟活人世,人生短短几十个春秋,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他突然有些释然,眼睛里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光芒。
李家孤子头顶孝盆倒退着出了大门,将纸灰撒在外面。
一根麻绳牵了出来,至亲穿麻戴孝扶丧而行,长歌当哭,手中的哭丧棒上下挥舞,像一束束摇曳的梨花。
灵柩被八个年轻人抬着走向墓地,王三虎也在其中。
纸钱被人撒向空中,像秋天的落叶,不知道被风带往何处。
赵存仁浑浑噩噩走着,看着队伍到了地头,看着灵柩埋了下去,看着坟头堆了起来,看着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像一幕无声的电影。
突然一声巨响,一枚炮仗在空中炸裂开来,他又听见了唢呐声依然在耳旁悲鸣,苍凉凄苦,割人肺腑,却是一曲《地里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