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公而言,冯过自是巴不得甘月夕几人早早离去,这就像是在冯家埋的定时炸弹啊,不知什么时候就该爆了,然后“呯”,统统玩完。但于私,他竟是有些不舍。这不科学呀,他是垂涎方兰芝美色的人吗?当然不是。更何况人小方姑娘又没走。
不舍只是因为方月夕确有人格魅力,难怪能一呼百应哩。
“不付身丁钱,手脚上钉大堂牵;拖欠身丁钱,砍了头颅哪个怜”
妙的是,方月夕与冯居庸只谈江湖事,在冯过这却针贬时弊大胆抨击朝廷乱政民心离向。冯过很是懵圈,陈龙川究竟是在方某人面前说了自己怎样的“坏话”呀,居然要让年少体弱的自己参与政治时局之议。
“今赋役繁重,官吏侵渔,农桑不足以供应。吾侪所赖为命者,漆楮竹木耳,又悉科取无锱铢遗。……独吾民终岁勤动,妻子冻馁,求一日饱食不可得。”
说起这些,方月夕慷慨激昂,痛叱朝廷长期执行“守内虚外”的方针,对内压制,盘剥,对外屈辱求和。而皇帝为了满足宫廷的“丰亨豫大”,大搞竭泽而渔的掠夺政策,无疑使广大处于社会最底层的贫苦农民所承受的苛刻剥削,日益沉重。民怨沸腾、思乱者益众哪。
冯过:“所以,青溪方腊高举反旗,浙东应者云集?”
“反?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方月夕哂笑道:“自古以来百姓都是最听话也最好愚弄的,只要上头不欺压盘剥的太过凶残,百姓也便忍了。孔圣人不也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么,民为下愚,其见人道远、不可使知嘛。所谓‘圣人之道深远,人不易知’,可以让老百姓按照我们指引的道路走,没必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
“程子则说:‘圣人设教,非不欲人家喻而户晓也,然不能使之知,但能使之由之尔。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则是后世朝四暮三之术也,岂圣人之心乎?’不是圣人不想要使民众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而是做不到。是应然和实然的区别,是孔子是洞明世事后的悲观陈述,是感慨于启蒙之难……这番解释倒也有人信。哼,孔子认为‘民’是‘下愚的人’,他们不可使知,所以只可以让他们听从驱使。这不正是鼓吹愚民政策?”
“方前辈此言怕是有谬误之处……”冯过轻轻咳了声,道:“窃以为这句话句读成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没有什么错。但这只是几种可能中的一种。从孔子的一贯主张来看,孔子不赞成愚民政策。他乃是中国第一个创办私学的人,把一生中的精力奉献给教育事业,有弟子三千,七十二贤人。‘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会主张实行愚民政策呢?”
“那为何千年来都把这句话句读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方月夕反问。
冯过想了想,说道:“一是没有从整体思想上去把握孔子,这样就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感;二是以自己的个人好恶来解释。喜欢者极力为孔子辩解,不喜欢者则极尽诋毁之能事。好者使其偏,恶者使其冤。还有的人从‘民’字上做文章来解释孔子的这句话。硬说‘民’指的是奴隶,既然是奴隶,不过是会说话的工具,当然就不需要‘知之’了。”
方月夕仍是不服,问:“那当如何释义?”
“当联系前后而论。”冯过不疾不徐地说道:“文中上章言教化,本章言行政,而大义相通。《孟子》曰:‘行之而不着焉,习矣而不察焉,终身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
《中庸》又有云:‘百姓日用而不知。’皆与此章义相发。民性皆善,故可使由。民性不皆明,有智在中人以下者,故有不可使知者。《易传》则云:“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亦为民之不可使知,而谋求其可由,乃有此变通神化之用。后人疑《论语》此章谓孔子主愚民便专制,此亦孔子所以有不可使知之嘅欤!”
顿了顿,他总结道:“愚之拙见,译释应是:先生说:‘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如此可通。”
见方月夕陷入沉吟,冯过干脆又下一帖猛药:“或断句可为: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则整句话是说,诗、礼、乐这三样东西是教育民众的基础,一定要抓好,如果人民掌握了诗礼乐,好,让他们自由发挥,如果人民还玩不来这些东东,我们就要去教化他们,让他们知道和明白这些东西。曰:对于民,其可者使其自由之,其所不可者亦使知之。或曰:舆论所可者则使共由之,其所不可者亦使共知之。理解这种方法的关键是‘可’,此处作‘认可’用,则又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