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节尚没到秋天的尾迹,独属于落叶的遗恨却铺满了整个尚书台。
尚书令独自在值馆里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公文,手指头又僵又痒,挠着才发现是长了红红的冻疮。
“雨雪霏霏啊,无执变化的真快。”晋衎自说着话放笔揉了揉干涩得看不清字的眼睛,再借着不算暖和的烛火热了热双手。
不一会儿肚皮咕咕叫,他想起白天被自己随便放在案脚边的一盘蒸饼,那馅里的牛犊肉可是关西特供,而羊肉是关北特供。饼的两面煎得金黄金黄的,调放着桔皮、花椒、盐和同样煎得滑嫩可口的鸡肉块别提有多香了!
“诶,放到哪里去了,莫非让谁端跑咯。”晋衎半趴在公案下用鼻子嗅味儿伸手找到盘子,立马拿起一块冷肉丢嘴里美滋滋地嚼,根本没注意门外有人踮着脚偷摸摸进来。
周悦本是专程抓包又要通宵批文的尚书令的,瞧见晋衎屁股撅得老高不见脑袋在哪儿,走近了循着偷吃的声音弯腰打公案底下一瞧,当场和晋衎照对了眼。
“哈哈哈。”周悦趁晋衎发怔抢走了食盘,还没笑话上什么,晋衎就着急起身撞到了头。
“硕鼠硕鼠,无食我饼哟。”
“周雀怎不去做盗贼啊,”晋衎捂着撞疼的地方单手收拾着凌乱的案面,听不出有多生气,“入室上梁没一点儿响。”
周悦笑容还没消掉就心疼地道:“天下事一日一新,安玉要这样忙坏自己才算数么?”
“唉,谁让我把中书省给撤了呢?”
“安玉口口声声说汉州四氏咎由自取,却不肯放过自己,何必当初非要置他们于死地。”周悦众忧无以言尽,把食盘放到晋衎面前道:“冷食无益于胃疾,让役儿去蒸一蒸。”
晋衎低头盯着饼,不难想象刑场上血色与落霞在百姓的眼睛里对折,即便黑夜落在其中也无所适从。
“不瞒公若,除了累极困极,我不能入睡。”他摇摇头,食欲消失得很快,而因为一句话勾起的念想却很长。
周悦看着烛光里的晋衎:居席危坐,鬓发支散,该是憔悴的眼神中撑着几分冷肃。
“前前后后总计超万人。”晋衎受不了意味不明的沉默,打破道。“我杀了他们,我就要更对得起十万、百万的人!”
“我理解安玉。”周悦慢慢坐到晋衎身边,把三尺枰上架开的牒文收起来,再清洗狼毫。尚书仆射的每一个举动都非常小心,不愿惊扰了扶额将双眼失焦复又不自觉捂脸啜泣的朋友。
“将、将欲取之,必先予之。”晋衎褰袖擦干眼泪不似方才失控,两手空空又抓不住无形的恐惧。“陛下让我主持朝议,诸事以中台钧旨为准,我不敢犯错。我怕贾郭就是我们以后的下场。”
“无论如何,清门名家可以行走内廷作天子顾问,安玉已经得偿所愿。”周悦拿动烛台拽晋衎起来,引着他穿过屏风坐在床上。“好短歇息歇息吧。”
晋衎半迁半就地闭上眼叹了口气,一个人的眼睛冷不丁浮现脑海,悸动道:“台中应是德丰最恨我。”
“宁稚提证,廷尉定罪,德丰不知安玉的难处,总该体谅家人的用心。”周悦话音刚落,值馆的门便被谁用劲敲打了三下,愠火的声音正是卫满:“晋令不要叫碍事的官役拦着我,怎么今夜偏偏睡得着!”
“这时候不会真来骂我吧。”晋衎略显紧张地抓上周悦的手,周悦觉着卫满或许是有什么急事,安慰道:“德丰与卫廷尉一样鲜少归家,留宿公馆是一颗报国报民的公心,哪有私口来骂安玉?”
“那公若去请德丰。”
“瞧汝怕怯的样儿。”周悦调笑着用烛台照亮路,到门外见卫满幅巾束发,肩披宽大的外袍,裳下露出的脚只穿着袜子没穿鞋。
“这些役儿死拦着差点让我认为晋令在和女人共度良宵呢。”卫满推开身前给晋衎守门的官差,把往下掉的外袍拽了拽,故意量目周悦道:“还好周仆射衣冠整齐,并不惹人遐想。”
周悦面对卫满的恶意泰然自若道:“尚书敞衣露怀则不是来与令君云雨无间的吗?”
“臊极,云什么雨!”卫满脸色铁青地瞪住周悦。
“公卿为民恩如云雨,重臣为国情亦无间。”周悦眉开眼笑,和气地执起卫满的手共同迈过门槛,将烛台重新放到公案上,熙明的光少焉笼罩了三个各有思虑的人。
晋衎亲自给卫满添席指座,在把食盘搁到一边时听周悦开场道:“德丰看起来是辗转到了二更,心里是掂量着什么事以至于急得鞋都不穿出门?”
卫满似是忍着会把大家脸皮都戳破的情绪,或多或少还是挖苦晋衎道:“满为何辗转也许和晋令不及食,不及休的事儿同根同源呢。”
“哦?”晋衎平静而阴沉道:“德丰不若直说。”
“好,直说。”卫满畅快语气与刻薄的神情格外不相符,预示着更严重的声讨一直都在心中酝酿。“贾、郭为主谋,三族连诛,傅氏从轻,流放汉南,其中五岁以下男女共计三百六十一人。晋令仇怨已报,何不放过儿童?”
晋衎略挑眉梢,一时惆怅一时疏朗,道:“三族之中,从不以年幼而身免。何谓法不容情,德丰可以教我。”
“家君以大局教我,内弟还以时务教我,卫满何能教晋令何谓王法,何谓人情!”烛台随着爆响的拍案声掉下去险些烧着周悦的衣裳,卫满震怒的余音忽而急促堆集忽而跫然消散。
“你我受教之初的仁义德信,何容于天地!”
“卫法曹是来和我作口舌之争的么?”晋衎在周悦紧急躲开几步后把笔洗里的水泼灭地上燃着膏油的火,在互不见神情的幽谧里,反倒磊落了目色。
卫满仰头看房梁,梁木上仿佛积满了历代尚书令给王朝制造的冰霜。
冰霜且冻结着无数道血迹,远没有一柄斩首的大刀洁净。他倍感苍凉之下又不知到底要怪罪给谁,艰深地道:“不然卫满还与晋氏作生死之争?”
晋衎身陷黑暗却不得不反观人性的微光,唯见今生志苦,唯有历史醒目。
“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尚书令孤独地低语,凭着记忆从案卷中找出廷尉府的牒文递给卫满。
“稍等,我去为二位掌灯。”周悦及时示意卫满无需捧着牒文到外边借着月光看个仔细,自向官役取了新的烛台回来。
卫满展开竹牒不让周悦落座就凑过去寻光看字,原是自己所思所虑,父亲已经跟晋衎议论妥当,年幼童儿悉获恩免。更有郭济的案情指证贾忠那日到尚书台是为拉拢晋衎挟制君权,确有谋反之心。
“尊家君知王法,晓人情。”晋衎敛尽愁容对长夜,却有无语对古今的意味。“亦信晋衎非国贼。”
周悦听晋衎这般掏心掏肺不自抑热泪滚落,而卫满眼中风雨纠葛且有一束烛光若日阳。
法曹尚书收起牒文朝尚书令行揖,柔和了余念道:“军情自古危重。曹奂从犯致使举族待罪,其兄曹夋不听调令,令君当奏请天子不使王师落于叛逆之手。”
“哎,坐下讲嘛。”周悦开朗襟怀,拉着卫满和晋衎挤坐一张四方席,委实将那二人窘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好了。
“额......曹夋。”
“是,曹夋。”
晋衎莫名说一句,卫满无由接一句,周悦掩嘴偷偷笑。此时馆外足音橐橐,兵曹尚书荀俶带着几个侍郎提裳小跑,不待役差照例阻拦,侍郎们反入为主把役差给左右架住好让荀俶从速见到尚书令。
“令君——东牢关告急、东牢关告急!”荀俶扑进门想不到尚书仆射和法曹尚书会和自己打上照面,气喘吁吁地愣了片刻。
晋衎体会到卫满急于避嫌的心情,主动维护道:“德丰的事说完了,先回吧。”卫满遂从方席上弹了起来,再次行揖向晋衎无声致谢。
“荀尚书刚刚是提及了东牢关?”周悦在卫满走后朝荀俶颔首告示他近前讲话。
荀俶腹里猜疑卫氏果然同晋周沆瀣一气,临前将满篇战况的帛书呈交给尚书令。
帛书上的笔迹远达不成书法的标准,每一滩坨墨的笔画似飞蛾扑火后的灰烬。前人的点勾撇捺变化成今人的恐惧,汗水血水漫漶在缣帛上都腌出了怪味。
“曹夋胆敢、胆敢草率出兵,竟使主力覆没在洛河!”晋衎震怒忽起,尽管拿着帛书的手禁不住的发颤,也努力拼凑着破碎的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