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每天都有几十万人进出这个城市，地铁里，上千万人被搬运着辗转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
数量有时候是个神奇的东西，当它达到了某个特定的程度的时候，就能把利变成义，把杂乱变成有序，把专制变成民主，把低俗变成高尚……还能把一群人，变成一片海——淹没所有的苦与乐、善与恶。
于是，燕京，成了最具包容性的城市之一。
然而在这么多人之中，洛之忆偏偏不巧地遇到了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恶人”。
“恶人”这个称号是不懂得挑剔身份和地位的，它可以是一个杀人犯，也可以是一个慈善家，当然，也可以是一个普通人——他可以穿着黑色的西装裤子，和颜色陈旧的毛衣，以及和裤子并不搭配的，看不出本色的油腻腻的夹克。
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洛之忆戴着一副黑色金属框眼镜，身穿一件米色的风衣，一条卡其色休闲裤，手拉一只黑色旅行箱，走向地铁站的出口，看起来和众多结束了暑假，回到学校上课的学生没什么区别。只是如果仔细观察他身上的穿着，就会发现其做工之精良与剪裁之得体，而这一身衣服的价格，足以买下一辆车。
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洛之忆的灵魂与众不同。如果说他的灵魂是全世界仅有的几台最先进的大型超级计算机，那么常人的灵魂，就是原始人在绳子上打结记事。
这样的一个极为特殊的灵魂，让他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对方圆百米内的事情了然于胸。
和他走在一起的，是他的双胞胎哥哥，洛之思。
地铁里人来人往，不时有一两道视线，在无意识地扫描洛之忆身上之后，咔哒一声固定住——带着或欣赏，或诧异，或热切的温度——这让走在他身旁的洛之思，总错觉自己听到了镜头调焦时的机械声响。
而视线的主人以女性居多，并且年龄段覆盖面从黄口小儿一直延伸到白首老妪。
愤愤不平也是徒劳，洛之思只能在心中默默诅咒自己弟弟令人嫉恨的存在感。
毫无预兆地，恐慌的磁场如神祇一般，突然降临在这个平凡无奇的地铁站之上，把来去匆匆、毫无秩序可言的人群，瞬间变成了听话的电子，涌向通道的两侧。
洛之忆不用回头，也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
“恶人”跑过来的姿势不甚协调，技术上完全不行，但或许由于潜力被激发，因而速度竟也不慢，后面的年轻人一时半会儿是追不上他的。
绝望和恐惧，把“恶人”的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扭曲得更加狰狞。
洛之忆从容不迫地跟随者人潮流动的方向，准备化身为潮水们的一员。
“你说我是不是被传染了柯南体质？”洛之忆对身边的洛之思低声说。
洛之思轻笑一声，慢悠悠道，“放心吧，柯南绝对不会承认自己有柯南体质的。”
洛之忆无声地笑笑，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这个哥哥说话的腔调里，总有着无论用怎样的萃取剂，也无法萃取干净的慵懒，四氯化碳、二氯甲烷，或者氯化钠溶液，都不可以。
即便是在如此扣人心弦的剧情之下。
然而导演似乎不太满意洛之忆的龙套身份，于是剧情在此刻突然转折——“恶人”似乎濒临力竭，眼睛在慌乱中投向了人潮中的一名孕妇，右手伸进口袋里，洛之忆知道，那里面是一把壁纸刀。
他旁边的双胞胎哥哥洛之思见了，皱眉道，“喂，别乱来——”
话音未落，洛之忆身形几个晃动，来到孕妇身边，挡在对方和“恶人”之间，步法诡异。如果有人注意到他，就会发现根本看不清他到底如何过去的，与其说是走，如说是瞬移。
洛之忆只留给洛之思一句：“我没你那么洒脱。”
“@￥￥#%……%*”洛之思嘴里说着地球人听不懂的脏话，知道对方的决定自己从来都无法动摇。
“恶人”此时已经猛地伸出手向孕妇抓去，却怎么也想不明白，咋眼前一花就换成了个半大小子。大多数犯罪分子都不大喜欢这种看起来比较年轻热血、不大好控制的人质。
然而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恶人”只好认命地接受了现状，学着他所有的前辈榜样，用力地把薄薄的刀片压在洛之忆的颈动脉上——这把壁纸刀还是地铁口一个推销员送给他的赠品。
但这个“恶人”一点都不专业，很没种地哆哆嗦嗦不说，甚至不知道自己错开了颈动脉的位置。
好在洛之忆身高不太高，只有一米七五，比“恶人”矮一点点，否则，“恶人”只有悲催的份儿了。即便如此，也是洛之忆主动配合他，甚至是“强迫”他把自己掳为人质的，不然以洛之忆的身手，不把“恶人”变成人质，就是手下留情了。
人群自动给洛之忆和“恶人”让出位置，“恶人”则拖着洛之忆，靠在一个墙角。刚才洛之忆保护的那个孕妇，则头也不回地迅速离开。洛之忆见了，心中放心不少。
人群被工作人员组织疏散，很快，两人身边空无一人。
有人注意到了洛之忆手里此时还握着的箱子拉杆，或者认为他被吓住了，忘记了放手，或者认为那箱子里应该有什么重要的东西。
事实上，洛之忆只是没有把这个不称职的“恶人”，当回事儿而已。
警察们对“恶人”喊着近似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套话，自然是不大管用。
“放松点儿。”洛之忆轻声道，声音很温暖，很柔和，却压过了所有喊话的声音，仿佛直接在“恶人”脑中响起。
“恶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松懈和迷茫，只感觉这一把清澈的嗓音，肯定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比所有的声音，歌声，琴声，雨声，都要好听。
一丝让人无法抗拒的亲近感觉，随着这声音，浸润着他的脏腑四肢，仿佛每一个僵硬的细胞，都在此刻，偷偷地松了口气。
那把险些划破洛之忆皮肤的小刀，终于松了松。
“你不动就没事，”嘶哑的声音从“恶人”喉咙里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点儿西北口音。
“立刻放下武器！”警察喊话的声音突然传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大嗓门儿，把刚刚从那种放松的感觉中回过神儿来的“恶人”，吓了一跳。
他吓了一跳不要紧，倒霉的是洛之忆，因为对方一哆嗦，手里的刀子也没了准头，刀刃划开了白皙的表皮，于是血从毛细血管的断裂处涌出来。
地铁站里的人们，像是饥饿了很久的野兽，都被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血腥气息，刺激得呼吸粗重，心跳加速。
洛之思远远地看到这一幕，冷哼一声。
洛之忆心里暗骂了一句，表面上仍旧不动声色，充满魅惑力的声音一步步瓦解着对方的心理防线，“到现在还装得这么像？”
“恶人”的目光挣扎了片刻，似乎是在努力反抗着，那道让人万分迷醉的嗓音。
“与其死的不明不白，不如临死前告诉我，如何？”
“你和他们是一伙的？”“恶人”僵硬的表情慢慢融化，“好吧，我就知道我逃不掉的。”
说完，“恶人”居然顺从放松下来，刀子离开了洛之忆的喉咙，“何……”
只是“恶人”没能把他最后的秘密说出来。
洛之忆第一时间就察觉到了，狙击手射出的子弹。迅速躲开的同时，并没有试图去救身后的“恶人”。
当那枚洞穿他眉心的子弹射过来的时候，“恶人”的嘴角还残留着一抹如释重负的弧度。
洛之忆望着倒下的墓碑一样的“恶人”，对方那张平凡面孔上的安详表情，像是墓碑上篆刻着的墓志铭。
而这安详，不过是洛之忆利用嗓音中的灵魂力量，为对方营造出的幻觉罢了。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横死，才是“恶人”真实的结局。
洛之忆缓缓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落幕一般垂下，遮掩住那两颗黑珍珠似的幽深眸子，为了祭奠某个曾经鲜活的世界，就此终结。
虚伪得如同在悲天悯人。
几秒钟，或者更短的时间之后，洛之忆睁开眼睛，瞳孔中仍旧是深不见底的夜色，带着寒潭秋月的清冷，仿佛通向某个未知宇宙的尽头。
“为什么要让他放下手里的刀？你知道，这会害死他的。”
洛之思没有回答。
“最重要的是，还有那个女人的消息。”
洛之忆的目光穿过人群，望向悄无声息地站在那里的洛之思。步履匆匆的的警察好无所觉地穿过洛之思的身体，就像穿过一个虚无的3D影像。
“因为他出手伤了你。”洛之思淡淡道，“这种低级灵魂生物，连你的一根头发都比不上。”
只是望着洛之忆平和安宁的表情和悠然下垂的长睫，你会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坐在一把不知道哪里搬来的折叠椅上，等着穿着白色制服的医生，来给他清理颈间的伤口，像是在理发店里，等着发型师给他清理掉残留的碎发。
医生看看手里的双氧水，再看看洛之忆始终淡然的表情，心里很想问问护士是不是拿错了药瓶。
洛之思走过来，倚墙而立，那张和洛之忆一模一样的脸上，神情冷漠，也不主动开口说话，目光瞟了一眼他颈侧的伤口，就投向他处。安静得像是一瓶拼命摇过之后放回桌子上的可乐。
“你已经得到消息了？”洛之忆和洛之思的灵魂体已经进化成形，不需要开口就能够互相交流。
“你又知道了？不然呢？我看起来像是灵魂退化的低能儿么？”洛之思语气不善，像是踩在了工地里的碎砖头上，听起来就硌脚，“刚才我就说过，我会直接读取他的记忆——多管闲事。”
洛之忆仍旧笑容淡淡地望着他，和当年做数学题的时候，一样胸有成竹，因为所有的公式都在他的头脑里——把洛之思带入x，就知道y等于a还是b。
这种始终如一的云淡风轻，让洛之思异常恼火，尽管这正是他多年来，苦心孤诣培养洛之忆的目标之一，但当这淡云飘在他自己的头顶，轻风吹着他自己的脸庞的时候，他就只想脱下脚上的鞋，砸到那张除了神马，就是浮云的脸上。
再沸腾的泡沫也无法逃脱破灭的结局，洛之思所有的恼羞成怒，最终只化作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阿门豆腐，洛之忆，你小子早晚遭雷劈。
没能等到洛之思脱鞋，洛之忆脸上的笑容，就如烟般渐渐消散。
洛之忆伸出修长的手，举过头顶仔细端详——晶莹的指节几乎融化在惨白的灯光里，像是一块无暇美玉精雕而成的工艺品。
“手，脏了。”
洛之忆缓缓地开口道，清冷的声音像是一条即将被冷漠冰封的河。这是洛之忆自己对自己的一次催眠，他要把身体里沸腾的铁水，重新变成一块沉着的铁块。
这是他从洛之思那里学习到的一种能力之一。
“在我看来，干净的很。”洛之思不紧不慢地回道。
洛之忆伸出手指摸了摸衬衣的衣领——上面残留着未干的血迹，自己的，又掏出口袋里的白色手绢，却没有徒劳地擦，而是再一次收在了口袋里。
一张香气过分浓郁的湿纸巾，出现在洛之忆的眼前，拿着它的，是一只小巧的，肉呼呼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而干净。
“没想到这年头，还有带手绢的人。”
洛之忆闻声偏过头，顺着这只手找到它的主人——一个瓜子脸、浓眉大眼、个子高挑的女警察，只有肉呼呼的鼻头，看起来和刚才那只小手比较搭配。
他记得这个小警官，是这个案件负责人的副手，“恶人”被射杀的时候，她瞪大了眼睛，做瞠目结舌状，把严肃干练的形象破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