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雁门的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岁月。生人二十一年,离乱后没怎么吃饱过饭;我和妻不用再因为两餐而发愁,卿妤瘦削的脸上也慢慢重新生出神采。
孟德哥没骗我,我前脚到家,后脚便运来了粮饷和三年的禄米。满城都是吃不上饭的乡亲,我开始考虑募兵。
在我儿时,雁门关还有十四座城池、七万户百姓;人口可三十万,壮丁至少八万。
连年的饥荒和战乱,家乡有一半的人死走逃亡。
二十一岁的我在纸上计算这些冰冷的数字时,只觉残忍。现在的雁门只有一座孤城,十三城毁于鲜卑战火;人存十万,健儿不足一万五千人。
我放下笔,和卿妤说,我想为家乡做点事。陈卿妤不是小气的姑娘,她也并非在意这万石粮食。我算过了账,她接过笔也帮我算了笔账。
“阿辽,你还记得我们父辈在世时,闲谈中,和我们讲行伍里的琐事吗?”卿妤皱起眉头,“我父亲说过,一个兵,每月至少要用三石的粮食养。而且现在只有雁门太守的军营里有几百匹上好的塞马;多年饥荒,乡里的马要么被百姓吃了,要么被官府征调。”
“两千石粮食换一匹塞马,朝廷发的军饷满打满算可以换五匹马。养一个兵,每年要吃三十石粮;也就是说,你买不起战马,只能募集三百步兵。刀枪、铠甲,件件离不开铁,大汉盐铁专营,你还得拉下脸去求本地太守。雁门郡出好马、出好铁,这两样都是太守的财路;你想分一杯羹,谈何容易。”
“就算兵器、甲仗、战马,三样都齐全了;一年过后,你的三百士卒,也没有任何活路。粮仓清了,谁也不知道朝廷会不会记得你这个虚职遥领的北地太守、鲁国相,能否继续发来俸禄,还未可知。”
卿妤叹口气,继续说道,“父亲讲过,在边地重镇用兵,最好是耕战不要分家。士卒闲时屯田,战时上马,这是万全之计。你遥领的北地太守官职,辖区就在西凉,那边便是如此。可惜王道陵迟,皇帝没有威信,西凉的历任边将靠着屯田拥兵自重,割据一方;虽然挡住了那边的羌人,也成为了朝廷的掣肘。”
“我们虽无异志,屯田也是最好的法子。可现在苦旱三年,没有一滴雨雪,边境颗粒无收,我实在替你想不出什么法子。”
孟德哥早知如此。我明白,曹孟德打发我回乡,就是要看看,我究竟会老老实实当个土财主,关起门和卿妤安生度日,还是有本事拉起一支队伍。
天生八尺之躯,自幼学武;恰逢乱世,眼看百姓流离。
我不甘。
我去求雁门太守已经两次了,每次他都在府衙和一个站着的胖子下棋;旁边是个瘦子,瘦子也站着,抱一把琵琶,边弹边唱,佐以助兴。
太守姓郭,名叫郭知,字不孕。
我初归雁门,太守对我很热情。我毕竟是没有实权的虚职,他只当我是朝中有人的缙绅。
互报家门时,知道他的表字后,我很惊讶。郭知太守六十多岁了,一见面就说自己不孕。
我心想,老头子挺可怜的,一把年纪,这么多妻妾,竟然不孕。
他八九岁小公子很活泼,在接风的宴会上,不停抠出鼻屎团成球,然后偷偷扔进我的酒杯里。我只能不胜酒力,中途尿遁。毕竟太守的珍馐美馔不敢多吃,因为卿妤每天都做好了饭在家等我。
我和卿妤说,不太对,他有儿子,为什么说自己不孕啊?
卿妤笑我,道,“人家是有文化读书人,你这老粗自然不懂。郭太守字不愠,‘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的不愠,太守的父亲是想让他做君子。”
那一日,我便去和太守商量募兵的事情。郭太守是读书人,对行伍没有太大的热情。我提士兵,他提天气;我提武器铠甲,他提诗词歌赋;我提鲜卑匈奴,他提诸子百家。
我说孔子,他说老子;我说墨子,他说孟子;我说庄子,他装孙子。
柔能克刚,武不胜文。我相信,我就是扁他一顿,他也不会受了任何内伤外伤——雁门老太守郭不愠,是团没有脾气的棉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说话间,一胖一瘦又来了。
郭太守给我介绍,胖子名叫牛盖,是郡里管着官营铁铺的小吏。瘦子名叫郝昭,弹得一手好琵琶,故而留他在身边做个解闷的亲兵,负责营里院里的军马,是一名职务低贱的马曹。
郝昭一脸苦相,整个人像一根干枯的竹竿,见面向太守和我拜了拜手。牛盖猛收肚腩,深鞠两躬;本来肥胖,头重脚轻,险些一跤跪在地上。二人低着头,拿眼偷偷瞟那郭太守的喜怒。郭不愠正正直直危坐在太师椅上,生的是额方而广,面如满月;不苟言笑,真真不怒自威。
堂上北墙,高悬一块五彩大匾,上书“正大光明”。
堂下,郭太守与我东向而坐,面前一张长桌;牛盖站的笔直,西向而侍,他身旁的郝昭抱了琵琶,丧着脸,低坐在一个破烂的蒲团上。
棋盘靠近郭太守的手边,花梨木的桌子很长,牛、郝二人在那头隔的很远。
棋盘上,太守每落一子,牛盖都要挺着大肚腩,嘟噜嘟噜从最东边的墙角跑过来,跟着落一子。牛盖落子后,守在长桌边,坐也无座,站也尴尬,只得再次从最西边太守的身旁,嘟噜嘟噜跑回最东边的墙角。太守不急落子的时候,气定神闲,悠然看着棋路;牛盖微微弓腰,低着脑袋,就这么垂手在东边墙角罚站。郭太守计算棋路,有时半个时辰起步;大人物举重若轻,举轻若重。
“郝昭。”
“在。”瘦子抬起头,慢慢从蒲团上站起来。
“今日张大人莅临府衙,你给大人献上一曲。把嗓子也清一清,张大人是威风凛凛的武将,唱首提气的歌来。”
“是。”瘦子坐回蒲团,旋即又低下了头。郝昭轻轻拨了拨五弦,调正音色;左手柔柔地捺住弦身,右手一放一擞。郝昭歌喉清迈,缓缓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