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并州后,一路东行,我到了冀州。
这年冬天,冀州刚刚遭了黄巾叛军的战乱。城头上,官兵与匪兵的旗帜每天都在变换。这一路,我看到无数流民携儿带女往京城赶;他们不知道,几年后的洛阳是更大的人间炼狱。
三五个好事的流民在城门前围观,城门上贴满了逃犯的图形画影:旧的通缉令被风沙吹得斑驳了,新的又贴上去。我下了马,凑近去看,最新的两张通缉令,悬赏的赏额已经到了五斗粮食。身边的流民正饿红了眼,他们看着通缉令上逃犯画像的眼光,如同饿狼打量着荒野里独行的羊羔。
这两张通缉令上的逃犯画像,一张是大胡子、厚嘴唇,两只杀气腾腾的凤目;另一张就太熟悉了,清癯面容,口边一圈细胡,高颧骨,大鼻梁,一对没有悲喜的眼。
我急忙低下头,转身想从人堆里出去。那几个流民看看画像,又弯腰瞅着我,他们的晚饭快要有着落了。
“王老弟,怎么在冀州遇上你!快来快来,好久不见,到家中坐坐!”
忽然一声叫,我正纳闷,一个大汉拽了我手,挤出来人群。
那人高我有半头,斗笠压的很低。我一只手攥紧长袖里的吴钩,一边抬眼瞅他的面容。那人穿着麻鞋青衣,细细的眼睛上压着两道蚕眉,脸颊冻得通红,满是尘垢;一半长须塞在领口里面。两张通缉令上的逃犯从画上一起下来了,我们不敢拔腿就跑,生怕城关上的兵丁怀疑。
各自上了马,按辔徐行,我慢慢跟在他后面往山里走。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那天是个雪天。
“老哥,多谢相救。”
男人没有看我,只是摆摆手,道,“不必客气。饥民对你下了手,城关的兵丁围过来,我也有麻烦。看那通缉令上,你也是并州人,我们是老乡。大家都是亡命天涯,顺手能拉就拉一把。”
“老哥惹了什么官司?”
“并州饥荒,本来没有活路了。正遇上乡里恶霸仗势欺人,被我一刀杀了。”
天快擦黑,我们在背风的山窝里搭了个简易的帐篷,生一堆火,各自卸了马鞍。那人九尺的身长,所骑的劣马又矮又瘦,与他极不相配。他回身去行李中拎出一口袋干枣,又掏出来几个酒瓶。脱下外衣扫扫风尘,露出领子里二尺的长须,唇腮下颌分作五绺;臂膀赶上常人大腿一般粗,胳膊上四棱筋肉,绷出道道金线。男人抓一把干枣放我手心,道,“只好在此将就了。你看岭头,彤云如怒,水汽甚浓,今夜必有大雪。”
“老哥果然是冲州撞府的人,不像我,不懂时节天气,走到一驿算一驿。老哥怎么称呼?”
说话片刻天气更恶了。男人头上的斗笠堆了两寸的雪,摘下斗笠抖上两斗,露出通红的一张脸。“我叫长生,杀人逃出并州后,不记得更名换姓多少次了。每过城关,兵丁盘问我,我常常指着城门,以关为姓。”男人递过来一瓶烧酒,“这高粱酒,是用我们家乡牧马河里的河水酿的,暖暖身子吧。苦寒有酒,人生幸事。江湖聚首,何必相识。”
“兄长,敬这个没名没姓的年月。”
我举起烧酒,一口呛出鼻孔,五脏六腑如同火炼一般,急抓了枣子吃。长生哥仰脖两口已喝干了,倒转泥瓶一滴酒也再流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