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碎石拼成的小径,错落有致的林荫后出现一座精美的喷水池。中央的女神像光洁莹润,在水珠的映衬下更为逼真,抱着竖琴的白衣男子就坐在池边。
眼前优美的风景却让杨阳有物是人非的感慨,旅途中那个弹着琴为他们卖唱的吟游诗人,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也许,从来没存在过。
世上不可能有任何一种人性,能在那样的血海中不湮灭。
同样沾染了血腥的中城救世主深刻明白,人命的重量有多重,如果不是她为神官和西芙利村村民复仇的执念支撑,对地球家人的怀念,还有两双最温柔的手臂包容着她,她已经被压垮了。
夜夜辗转,痛彻入骨,都是那天的漫天火海,都是仇人的面容,都是无辜者的哀号,都是亡灵的恸哭。
维烈,你的梦境里,还有那位无惧迎视你们的精灵王者,那万千无辜的精灵,那无数被屠戮碾压的生灵吗?还是,只有玛格蕾特和你的魔界了?
维烈,这一千年你带着失忆的肖恩,装作寻找着他虚无缥缈的宿命的另一半,从不告诉他只言片句真实的残忍,背后用折磨他的亲兄长倾泻隐秘的情绪,到底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
杨阳没有说出这些质问,她知道不会有答案,她也不会理解答案,因为她和他之间横亘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血海,这边是她还维持着的人性,她的良知,她作为人类的认识,也是她不会放弃的底线。
诺因,请给我勇气。抚摸重新戴上的真王的荣耀,卡萨兰救世主默默地想。
魔界宰相专注拨弄银色的竖琴,弹奏出异界的曲调,带着未来的曲风,非常动听。黑发少女不作声,等待父亲开口。
“好听吗?”
杨阳很捧场地回以小小的掌声,两下,纯粹对曲艺:“什么歌?”
维烈抬眼,苍黑的瞳孔温柔地凝视她。杨阳颤抖着叹息,就是这双眼睛,让她以为这是个有着仁慈平等胸怀的魔族,和他们成为冒险伙伴,与他们友好相处;曾经伸出和平的橄榄枝,与这个世界的人和谐与共。
可是这和平不堪一击,充满丑恶的内幕,就像旅途中的假象。当他和她们有说有笑地旅行,他在背后放养魔兽;当他挂着朋友的名义欺骗肖恩真诚的友谊,他在背后折磨肖恩最重视的哥哥;当玛格蕾特死去,维烈亲手撕毁一纸虚伪的和平协议,用异能屠杀艾斯嘉世界的人们。
历史书一遍遍告诉她,她却视而不见,因为她当初看不见这双眼曾掀起滔天血海,淹没了一个大陆,吞没无数生灵的小小幸福,险些颠覆了一个世界。
维烈温和叙述的声音响起:“这是父亲曾经弹给姑姑和我听的曲子。”
杨阳点头,保持温柔聆听的神情,她发觉自从和这样的维烈相处后,她的演技有了长足的进步。
将来恐怕还有无限的生长空间。
“有时想想,也许我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都这把年纪了,还在追逐父亲的背影。”
果然是因为基连!杨阳的心脏重重跳动了几下。
“父亲走的时候说,从此我就是摩耶的支柱了,可是在我眼里,他才是世界的支柱,是我世界的重心,我愿意付出那么大的努力,愿意忍受之后那么多困难和歧见,都是因为他。可是我等了那么那么久,等到我疲惫,疯狂,麻木,不知生死,不知岁月,几乎不知道我是谁,是机器还是人,他还没回来,摸着我的头,夸奖我说干得好,说维烈,你从此独立了,只有他两个助手说,维烈,你做的不好,还有许许多多‘基连’可以替代你。”
黑发宰相微笑着注视女儿一眼,目光如黑洞可以吞噬一切,“比如你,杨阳。”
杨阳勇敢地站在了原地,哪怕她的心脏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
“呵,不过不要紧,我把你复制成女的,那两个那么崇拜我父亲的家伙,不会让你当宰相的。”
你把我复制成女的,原来真正的用意是这个。杨阳苦涩地闭了闭眼。
不仅为自己,还有为那个还被关在魔界的男子。
他是倒了多少辈的血霉,被这个恋父情结的孩子看上发泄?
“维烈,摩耶的宰相让你那么累,为什么不考虑卸任呢?”杨阳好不容易控制住恶语相向的冲动,用平常的语气质问。维烈茫然了一阵,道:“不可能的,父亲不回来,谁也别想剥夺我的职责,我付出那么多……”
低下头,他继续弹起另一支曲子,带着甜蜜和感伤,仿佛沉重的生命都有了不一样的温度和轻盈。
“玛格是一个奇迹。她是那么鲜活,就像一朵盛开的花。我无法自拔地爱她,她叫我‘小维’,眼里只有我,愿意维护我,替我出气,那么可爱,她爱我不是因为我是谁,只是因为我是她心中独一无二的个体……”
“爱?”杨阳抓住这个关键词,维烈露出怀念的笑容:“嗯,我们是未婚夫妻,艾尔——她的父亲把她许配给我了,玛格同意的,也是她倒追我。”
我擦——他们是未婚夫妻!玛格蕾特爱他?那还敢勾引精灵王!!我★◎*……杨阳在心里罗列粗话,可惜她这方面词汇贫乏,没关系,一会儿诺因会帮她骂的。
“可是这时,就在我觉得我真正活着,真正自由,就算我不是摩耶的宰相也没关系的时候,父亲的声音又跳出来说话了,我永远摆脱不了他——他说,我不能偏心。摩耶是个太过脆弱的世界,只有公平,才能避免发生纷争。”
“我那么偏心玛格,眼里心里都只有她,只要她一句话,我就扔下手里的工作,随便陪她到哪里,陪她玩所有她喜欢的小游戏,哪怕在实验室放烟火,顶撞我以前不敢顶撞的老师们……我根本控制不住,那怎么办呢?我只能躲开她,想冷静一段时间。”
“玛格叫不出我,就离家出走,后来……认识了奥佛瑞特,居然爱上他,那个精灵在仅仅五年的时间里,就抢走了玛格的心!”
杨阳觉得如果她是精灵王——那个男人肯定不知道,他是那么高贵的王者,绝对不要什么魔界公主!
如果她是地下那些先烈,是千千万万无辜遭难的牺牲者,一定会前仆后继,掐死这对狗男女无数遍。
就因为一对幼稚的情侣吵架,害死那么多人。
“我听到她变心和死亡的消息传回来。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人像碎掉一样,后悔得想杀了我自己,破坏一切,毁了这个逼得我连爱也不敢爱的世界。”
“仅剩的理智阻止我对同伴出手,于是艾斯嘉就成为我发泄怨气的对象。王说的对,我们根本不是报仇,是在屠杀。”
果然是因为发泄,杨阳只觉满溢的苦水几乎要淹没灵魂,她是同情维烈的吗?也许吧,这是她的父亲,他真的值得同情。可是她宁愿去同情席恩,同情肖恩,同情那千千万万的无辜生灵,那些死在战场的无名英雄,也不愿同情维烈。
因为他到现在,还觉得自己最可怜,还在对她倾诉。
垂下拨琴的手,维烈迎视女儿的目光。
“杨阳,你是不是怪我?”他毕竟是活了n年的魔界宰相,看穿女儿稚嫩的演技,受伤地道。
杨阳吁了口长气,排尽胸口的恶气,犀利地问:“维烈,你会顾虑我的立场吗?”如果他真的在乎她,就不会令她那么为难,这么伤害她重要的朋友们。
维烈拨出散乱的音符,一个个弹出微妙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