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克西丝斜眼看去,只见一个长相不差,穿着浮夸的男子站在罗兰左侧,一脸殷勤的笑容。想了想,她好不容易认出是米利亚坦的长子,人称「蠢蛋王子」的伯都·欧斯达,辈分算来是罗兰的大舅子。
“伯都王子有空也来我这儿坐坐。”罗兰微笑以应,转向拉克西丝,“如何,元帅,一起走吧?人多热闹。”旁边的陪客相继附和。
和侄子一样眼睛长在头上的拉克西丝却会做人多了,这些鹦鹉非富即贵,不能拒绝让他们下不了台,只好点点头,和罗兰并肩前行。
“记得和元帅初次见面也是在花园呢。”
“咦?”拉克西丝一愣,疑惑地抬眼,对上一双意有所指的蓝眸,心一动,铺天盖地的回忆忽而涌上。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不是花园,而是战场。
鲜血连天,哀鸿遍野,两军激烈地推挤、缠斗,落马的骑兵被敌我双方的马蹄践踏而过,登时化作赤红的肉块;阵形坚实的步兵也抵挡不住兽人的猛攻,被冲得七零八落;流箭和毫无准头的魔法在队伍里掀起小规模的死亡风暴,战局已经混乱到指挥体系无法跟上的地步。
十八岁的少将把剑从不知第几个敌人胸口拔出,连休息片刻的时间也没有,两根狼牙棒劈头砸下,因为统帅的死,所有的蛮族士兵都把矛头指向这个凶手。龙眠挥出短促的弧光,刺穿了一人的颈动脉,附送一脚,让他往另一个方向倒下;被削断武器的另一人却毫不退缩地扑上,张开的大口正好被剑刃洞穿。然而,泯不畏死的敌人竟然咬住了嘴里的凶器,同时第三个敌人撞向马腹,顿失平衡的罗兰摔了下来。
坠马的瞬间,黑色的潮水淹没了心脏,但他还是在千钧一发之际着地一滚,避过了夺命的白刃,拼着最后的力气结果了四个敌人,飞溅的鲜血却遮蔽了视界,险恶的环境又不容他擦拭,只能咬牙保持镇定,用感官代替视力。
此起彼落的惨叫混淆了听觉,他强压下焦虑,分辨出空隙,绷紧的身体宛如离弦之箭般射出,眼前寒气扑面,他长剑上挑,当一声脆响,被震得倒退两步。
「还很精神嘛。」
不同于兽人粗嚎的清脆嗓音拉回理智,他只是诧异,没有放松。战场上,一分松懈就是死,背叛的苦果也不是没尝过。「谁?」声音沙哑,几乎连他自己也认不出。
「你自己不会看吗?」盛气凌人的嗓音顿了顿,软化了些许,「你可以看了。」
他不由自主地抬手,擦去血迹,恢复正常的视野映出一个骑在马上的年轻女子,穿着没有阶级章的军服,乌发高束,翠绿的眸子仿佛冰针般锐利。很美,但更耀眼的是她如同夏日艳阳的鲜活气质。
「像一头小豹子。」她上下打量他,语带赞赏地评价。纵横沙场多年,她也很少看到那样绝望的反扑,置之死地的搏命。
「那你就是山猫吗?」他反唇相讥,脸上却有点发烧。
「哈哈哈!」她放声大笑,朝部下侧了侧颈子,「给他一匹马。」语毕,径自拉转马首,疾驰而去。
然而骑出一段距离,后面蹄声渐响,一人一骑追了上来。
「你跟上来做什么?」
「你带的是生力军,不跟你跟谁?」
她一扬眉,眼里多了份欣赏:「那你可要跟紧了,别被我甩下去。」他不甘示弱地微笑:「你才是。」
比试的结果,他们不分上下。
再见首,是繁花似锦,落英缤纷的季节。
一柄羽绒香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似曾相识的碧眼。
看到他递出的手,她收起扇子,盈盈一笑,镇定自若,一如她瞳孔里的男子,将惊讶藏得完美无缺。
「初次见面,罗兰城主。」
回过神,几株早开的春花跃入眼帘,一时间竟有些茫然。
“那一刻真是惊艳。”醇厚悠扬的嗓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拉克西丝一凛,眼神如电,看向身旁的人。
当时东城被蛮族和兽人联手侵略,没有一个城伸手援救,只有她偷偷带兵支援,不是出于恻隐之心,仅仅是考虑到东城垮了,中城可能就是下一个。
现在想起来,算是养虎为患吧。
但即使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哪怕国之将亡,内贼侵吞也比外族践踏好。
但是内心深处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和人并肩作战的感觉,很好。
罗兰心底也流淌着相同的情绪,勉强压抑,含笑回应众人的攀谈。
好不容易打发了周围的闲杂人等,魔导国大元帅和东城城主浮生偷闲,在一株青松下的石桌摆起棋盘,开始厮杀。
“这里的松树长得不错。”
“我家的更好。”想起情人就住在雪松茂盛的庭院,罗兰的笑容带了点温柔的味道。拉克西丝诧异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做无谓的猜测,放下一颗白子:“我们在这里下棋,似乎有点喧宾夺主。”
“嗯,岳父最近的兴趣转到别的方面去了,我想应该没关系。”
还不是你的功劳。拉克西丝心里冷笑。罗兰抢回主动权:“听说右权机神官去世了,真是遗憾。”
“老师一生俯仰无愧,走的时候一定很轻松,我这个做学生的,也没什么遗憾。”拉克西丝避重就轻地回答。罗兰也不跟她兜转,直截了当地问道:“不知元帅属意哪位继承他的位子?”
“我和老师职位相当,这不是我可以做主的事。”
“元帅谦虚了,您大可以向陛下建言。”
“呵呵,您真会说笑。”拉克西丝绽开妩媚的笑容,四两拨千斤,“倒是罗兰城主,你有那么厉害的师父,却从来不声张,才是真正的谦虚。”
罗兰怔了怔,一时吃不准她是单纯的转移话题,还是另有深意。
“元帅误会了,我师父只是个隐士,一向与世无争,这次受我邀请,才出来露露脸。”
拉克西丝眯起眼:“哦?我倒觉得他一鸣惊人,整个索伊拉都被他冰封了不是吗?”
这件事罗兰也有负罪感,但是表面上,不能落了下风:“元帅,蕾雪祭司长解释得很清楚,是当地神殿的错。”
“别生气,我没有指责的意思。”拉克西丝笑着圆场,“看得出来,罗兰城主很敬重你师父。”
“是,我由衷敬爱他。”罗兰坦率地承认。
“你师父想必也很宠爱你,才会把一身技艺都传给你。”拉克西丝意有所指。
罗兰没有听出来,谦虚道:“说来惭愧,我师父才能广博,我资质鲁钝,只学到一点皮毛罢了。像他擅长的炼金术,我就一窍不通。”
用下子的空挡整理了一下思绪,拉克西丝状似无心地道:“听说费尔南迪先生人品也是极好的,多半成家了吧。”罗兰正在思考下一步怎么走,随口道:“妻子是有,成天亲亲老婆长亲亲老婆短,子息不清楚。”
夹着白子的手停顿了一瞬,然后,若无其事地放下。
为出乎预料的位置惊讶的罗兰抬起头,只捕捉到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