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跑到殿前,扯下两块悬挂着的幛幔,抖落干净递给乔子琴:“把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幛幔虽然又脏又破,但总比湿衣服强,乔子琴帮着詹姆斯脱下衣服,将幛幔裹在他身上,对着亮光察看伤口,墨绿色的草药被纱布粘住,解开纱布,看到伤口已经红肿糜烂,乔子琴直叹气。陈明总有办法,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堆干稻草来,铺在地上,又把幛幔铺好:“老詹,上床睡觉。”乔子琴瞪了他一眼,都这时候,这个炭头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陈明不以为意:“你先帮他清洗,我去弄点草药来。”“难道你是中医还懂草药吗?你真是无所不能呢!”乔子琴一半讽刺一半好奇。“你没看我一路走一路学吗?老猎户教我的。”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我在神像后面给你支了个地方,也把衣服换了吧。”乔子琴怔怔地,看着陈明冲进风雨交加的暮色中,心想,他还是个好人呢!难为他,一个粗犷的男人想这么周到,好一会儿她才清醒过来,把詹姆斯伤口处清洗干净。这才打开自己的背包,拿出已经湿透的衣服拧干,晾在柴火前烧烤,夏天的衣服薄,干得也快。到了神像后面,果然有个用带水枝叶靠墙角围成的小地方,地上厚厚的一层干草,也铺有帷幔,乔子琴刚脱下湿衣服,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直走到神像前,心里不由一阵慌乱。待她听到那脚步声往前边去了,接着又响起捣药的声音,才觉得稍稍心安,迅速换上烘干的衣服走出来,只见陈明盘坐在火堆前,正低头捣着草药。乔子琴默默无言地走到火堆边坐下,正想烘烤衣服,陈明开口说:“你到后殿去,找几根树枝架在火堆旁,就不用这么手举着烤衣服,太累了。”乔子琴只好又来到后殿,找了几根树枝,陈明又让她用草把三根树枝扎在一起,支在地上,又扎了一个架子,两个架子中间搭上一根长点的,把衣服晾在上面,乔子琴在家晾晒衣服的时候,都是长长的竹竿搭在两边的花墙上,这么做架子晾衣服还是第一次。陈明见她笨手笨脚的样子,嘿嘿一笑:“乔医生,还生我的气?”乔子琴手里扎着架子不吭声。陈明把中草药的碗往前一推:“算了,还是我来吧,你给老詹上药,这家伙能挺过去算他命大。”陈明手脚麻利地扎着架子,嘴里说:“你说你吧,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呆在城里有什么不好,你不是有未婚夫吗?干嘛这么跟着这个老外这么跑?你不知道现在的世道有多乱吗?”乔子琴只有顺着自己的谎话编下去,咕咕噜噜地说:“你们乡下人,不懂爱情。”“你说我是乡巴佬?”陈明哼哼了几声,“就你们城里人懂?小资产阶级的罗曼蒂克!”乔子琴忙着给詹姆斯上药,也不理他。陈明扎好架子,把衣服全搭在上面,又跑到后面抱柴草铺在火堆旁,扯下几片幛幔铺在干草上,还时不时给火堆加上柴火,忙完了这一切,他才跑到后面脱下湿衣服,架子上已经挂满了,他就把衣服张挂在棍子头上,披着破烂不堪的幛布走过来,穿着短裤,还是湿漉漉的,干脆站一阵,蹲一阵,把身体当肉衣服架子,用体温和不时燎起烫屁股的火苗,把身上裤头背心烤干,心里还有点憋气,心想,要不是你这个女人,老子就脱光光的,可以睡个舒服觉了,哪要在你们资产阶级小姐面前装斯文……但是,等他坐下来,侧脸看过去,那张小脸憔悴得惨不忍睹,长叹一声:“也怪难为你的了,这种死里逃生的日子,你这么娇气的女孩子,哪能受得了啊。”乔子琴包扎完詹姆斯的伤口,抬眼见陈明又在抽烟,烟袋锅子伸到火堆上,就着跳跃的火焰,歪着脑袋瓜子,吧嗒吧嗒地抽了两口,又在地上把烟灰磕掉,竟然唱起了小曲儿:“日落西山满天霞,对面山上来了一个俏冤家,眉毛弯弯眼儿大,头上插了一朵小茶花。哪一个山上没有树,哪一个田里没有瓜哪一个男子汉心里没有意要打鬼子可就顾不了她!”曲调悠扬婉转,他唱起来字正腔圆,句句深情,黝黑壮实的身体在火光的照射下,忽闪忽现,明明暗暗,眉毛拧成了个疙瘩,两眼盯着火堆,大约在想,家中的那个她怎么样了?他的脸上棱角分明,眼睛清澈透明,看起来岁数并不大,额头上的抬头纹却很深。自从见面,乔子琴就没正眼瞧过他,在她心里,他和王霸都是一类货色,做着杀人放火抢人钱财的勾当。可是现在看起来显然又不是,他身上既有江龙的那种粗犷,又有王霸的那种精明,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匪气。以前,她只听说过新四军游击队,还以为新四军就是游击队,接触了,才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如果说新四军是正规军,那么游击队就是一群土包子,爬山钻林神出鬼没,又和老百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经历晚上惊心动魄的这一场逃亡,乔子琴才明白,大概除了陈明,无论是谁都没本事能把詹姆斯平安带到汉口。江龙耿直木讷,脑子没炭头这么机灵,地理环境也没他这么熟悉。自己呢?简直就是个累赘,现在这样仔细端详这个炭头,才发觉他满脸的刚毅,眼角却流露出丝丝柔情,他心里的那个她,一定是个很娇弱的女人,有他的保护,一定非常幸福……陈明也感到乔子琴打量的目光,一抬头,为自己温情的流露有点不好意思,侧过脸去,乔子琴才发现,他那黑黝黝的右半张耳垂到腮帮下,赫然有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不由惊呼:“你受伤了?”陈明嘿嘿怪笑:“没事,离心脏还远着呢。哎,再说,一个流氓死有余辜,挂彩算什么?”他这种笑,多少还带点戏谑的意味。乔子琴没理会他的语气,走到他跟前蹲下:“让我看看!”显然,对乔子琴的这种态度有点生疏,陈明干脆把身子也扭过去了,伸手从架子上悬挂的布袋里,又掏出烟丝按在烟袋锅子里。“我是医生!”乔子琴生硬的语气里带着愠怒。陈明默默地转过脸来,一手捉住烟袋杆继续抽烟。乔子琴掏出湿纱布,慢慢帮他擦拭伤口,看清了伤势,她的心里觉得有种深深的歉疚,那颗子弹再稍稍往下一些,颈动脉打破,炭头就不会活蹦乱跳地骂她了,他们更不可能平安地围坐在火堆旁。乔子琴按捺住哆嗦颤抖的手,轻柔地擦去他脸上的血,火光之下,那道深沟里露出森森的骨头。“要是疼,你就叫出来……”乔子琴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他竟然嘿嘿怪笑起来:“我嘛,本来就丑,再丑一点也没什么,妹子,你可千万别看上我。”乔子琴怒斥道:“别动!”拿过药碗,把草药敷在伤口上,又用布条缠绕起来。做完这一切,乔子琴默默走到后面,铺好的干草铺软软的,侧身躺下,她的心也柔软了,怎么也睡不着。只听见庙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又听陈明站起来,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过了会,又折返过来喊:“老詹,醒醒,把这碗药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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