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三年来,每个深夜,她都会在桂殿批折到月上中宵,无论是花香醉人的春夜,还是寒露侵人的秋天,或者,北风斫骨的冬夜,胡绿珠都会一丝不苟地改完所有奏章,然后再驱车离去,车驾在门上等她,她甚至连这些虎贲卫的面都见不到。
而这些个漫长的夜晚,年轻英俊的杨白花,都在殿门外四面通风、连杯热茶水都没有的门房里枯坐着,以警备可能会“闯入”皇宫内院的刺客。
胡绿珠决心好好褒奖一番这个尽忠尽职的小侍卫,她强自按捺下未定的惊魂,温和地问道:“杨统领,你来本宫这里已经有五年多时间,还没有升迁,是本宫之错。杨统领今年有多大年龄了?”
“臣今年二十一岁。”少年侍卫诚惶诚恐地答道。
“哦,比本宫小八岁,正是青春年少的好年纪,”胡绿珠嘉许道,“本宫记得,上次和你说话,还是你刚来建乐宫那一年,那年,你只有十六岁,尚且弱冠吧?这几年中,杨统领可曾在洛阳城安家立业、娶妻生子?”
“臣父母都在秦州,以此一直未婚。”少年侍卫脸上的酡红慢慢退去,他天真地笑了起来,“这五年多来,臣已经以建乐宫为家了。”
那笑容年轻而充满魅惑力,胡绿珠的心陡然一动,她旋即克制住了自己,也笑道:“是么?难得你如此忠于皇家,嗯,杨白花,好名字!这三个字中蕴籍无限风流华彩,既见得款款温柔,又带着几分潇洒不羁。记得上次在熊栏徒手搏熊成功后,皇上赏了你大魏第一勇士的称号,这一次,又是你救了本宫。这身本事,莫非是杨统领的家传武功?”
“是……是臣父看臣幼年时起就力大过人,特地请了一些江湖奇侠,倾力相授了弓马和剑术。”少年侍卫犹豫了一下,仍然坦言相告。
胡绿珠停下批改奏折的笔,笑道:“杨白花,你是名将之子。自古虎父无犬子,你父亲堪称本朝武将第一人,你母亲,我也听说过,曾在宛州之战中立下过赫赫军功,朝廷还曾特地下旨嘉谕过,在军中人称潘将军。^^君子堂^^杨白花,你今日救我一命,我必要有以回报,你想当什么官?”
杨白花被她问得一愣。半天才低下头去。
“回禀娘娘,臣是父亲的长子,将来自然会继承他的侯爵和官职,臣并无奢望,只想永远能守在娘娘的宫殿门前,看着娘娘分劳国事……”杨白花有些羞赧地回答道。
这回答让胡绿珠不禁浑身一颤。
天,这比她小八岁的少年,话语中竟带着几分缠绵不舍之情。看来,这个小侍卫钟情于她已非止一日!
杨白花两番相救,五年相守,绝不仅仅因为是他矢志忠于皇室。而是因为他迷恋着这位一边幽居城外、一边又能以深夜批折的方式掌控着大魏皇权的身份奇特地贵嫔娘娘。
胡绿珠不但没有觉得好笑,反而心下震动。
这个面貌英朗的少年,是如此活泼开朗、生机勃勃,那份英气和单纯,是城府极深的宣武帝和清河王元怿都不能相比的。
也许直到这时候。胡绿珠才恍然明白,为什么宣武帝会喜欢十五岁的曹才人,只有涉世不深的少年人才会有这种真正的简单和纯净,而她一向引以为傲地心胸智术,早令她变得世故圆熟、难露真容。
“娘娘,这刺客如何处置?”见胡绿珠长久不语,杨白花催问道。
胡绿珠沉吟片刻。才道:“将他拖出去。交掖庭验尸搜检后,掩埋了事。不必张扬此事。殉职的侍卫,我会命人妥加抚慰。”
“是。”杨白花答应着,将黑衣人横抱在手,退了出去。
殿门再次关紧,深夜的长风摇晃着桂殿的门窗,分外显出殿中的空旷和寂寥。
不知道为什么,胡绿珠已经将刚才的险情完全忘怀了,她不能忘怀的,竟是杨白花年轻、单纯而热情的笑容,他的容貌和那清朗的眼神,在胡绿珠面前地奏章上若隐若现,令她有些心移神驰。
过得很久,胡绿珠才定了定神,接着埋头看起各地文书来。^^君子堂首发^^
窗外,鸡鸣五鼓,天要亮了。
刺客事件过后,胡绿珠一直想回避开杨白花,可他似乎根本就没打算走入她的眼中。
胡绿珠发现,如果她不吩咐人去请杨白花,她甚至连他的人影都看不见,可每天晚上坐车回建乐宫时,她掀开车帘,却能看见他格外高大的身影,总在她不远处形影相随着,他要有多用心,才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却又体贴入微地守候在胡绿珠身边?
不知道为什么,她无法用力推开这种若隐若现、似近还远的深情。
在远离宣武帝和清河王的视线后,在孤独生活在建乐宫五年后,她的寂寥,已经不可以斗量了。
“绛英,”当冬雨的声音在寝宫珠帘外连绵地碎敲了半夜,再也睡不着地胡绿珠摸黑坐了起来,轻声唤道,“拿皮裘来,我要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