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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1 / 2)

理想国 [古希腊]柏拉图 更新时间 2022-05-30

 苏格拉底:这些便是我对以下事情的基本观点:什么样的神明故事一定要在我们的保卫者很小的时候就告诉他们,什么样的神明故事不能告诉他们,以此保证这些保卫者会敬重神明,孝敬父母,看重友情?

阿德曼托斯:这也是我的观点,我认为,我们的观点很正确。

苏格拉底:只是这样,还无法让他们变成勇士,此外还要做些什么?为了让他们不惧死亡,我们是否需要更深入的做法,用语言给予他们正确的教育?内心对死亡怀有畏惧的人,在你看来能成为勇士吗?

阿德曼托斯:我认为不能。

苏格拉底:认为的确有冥界存在,且相当恐怖,这样的人会不惧死亡,在交战期间抗争到底,绝不屈服于对方的奴役吗?

阿德曼托斯:不会。

苏格拉底:这样说来,我们就应监督故事创作者,让他们不要把冥界编造得那么恐怖,毕竟实情并非如此,而且这样会危及未来的保卫者。我们还要让这些创作者赞美冥界中的生活。

阿德曼托斯:是应该这样。

苏格拉底:那首先删除史诗中的以下内容吧:

“与其在地狱中做亡魂的统领者,宁可在人世间跟随不富足的主人,受他奴役。”[ 摘自荷马的史诗《奥德赛》。——译者注

]

“他很忧心冥界黑暗、悲惨的景象,在世人与神明面前揭露出来,让永生的神明都深受触动。”[ 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

“尽管冥界中有鬼魂在游荡,但他们已经失去智慧。”

“其余人都只是飘来荡去的幻影,只有他还拥有智慧。”[ 这两句都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

“脱离肉体后,灵魂飞向哈德斯[ 古希腊神话中的冥王。——译者注

]的宫殿,沿途哭诉自己悲惨的命运,丢弃了自己的青春,也丢弃了自己活着的气息。”

“魂魄像烟一样散去,发出呜咽之声。”[ 这两句都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

“冥界中的鬼魂拥挤前行,发出悲惨的哭泣声,好像一群在幽深曲折的洞穴中飞舞的蝙蝠,一只不慎坠落,其他蝙蝠便会吓得尖叫。”[ 摘自荷马的史诗《奥德赛》。——译者注

]

这些诗句和一切类似诗句,若都被我们删除了,还请荷马和其余诗人见谅。这些诗句都很出色,赢得了很多人的喜爱,我们不会否认。然而,世人听到的越是好诗,越是让我们忧心。这些听者不论是孩子还是成人,都应不惧死亡,都应珍惜自己的自由,惧怕成为奴隶。

阿德曼托斯:对此我没有任何异议。

苏格拉底:不仅如此,在提及这些事时,我们还务必将“科库托斯河”“斯堤克斯河”[ 这两条河都是环绕冥府的冥河。——译者注

]“鬼魂”“尸体”等一切恐怖的词语删除,以免让人胆战心惊。这些词语或许有别的用途,都非常有利,但我们现在关注的是对保卫者的教育,我们很忧心,我们的保卫者会因这种恐怖的词语,达不到坚定与勇气的要求,变成胆小怕事的懦夫。

阿德曼托斯:这是种非常合理的担忧。

苏格拉底:删除这些词语就是合情合理的?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在故事和诗歌中,我们应选择与之截然相反的词语?

阿德曼托斯:显然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鼎鼎大名的英雄发出的悲痛的哭泣与感叹,又是否需要删除?

阿德曼托斯:自然需要,跟上文提到的那些没有区别。

苏格拉底:删除这些到底正确吗?请你认真思考。我们认为,高贵之人不会觉得,对于自己的朋友,也就是另外一个高贵之人而言,死亡是很恐怖的。

阿德曼托斯:我们是这样认为的。

苏格拉底:面对朋友的死亡,他便不会像朋友经历了恐怖的事情一样,对其表示哀悼。

阿德曼托斯:是的。

苏格拉底:这种人获得的幸福,全都源自自身,这种说法也是成立的。这种人跟其余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求助于别人的次数是最少的。

阿德曼托斯:的确。

苏格拉底:所以这种人完全不会因失去儿子、兄弟、财富或是其余人或物,产生半分恐惧。

阿德曼托斯:没错,半分恐惧都不会有。

苏格拉底:所以这种人断然不会感到悲痛,能镇定自若地面对所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灾祸。

阿德曼托斯:完全没错。

苏格拉底:如此一来,我们就应把那些鼎鼎大名的男人的痛哭删除,将其划归到女人——出色的女人除外——和普通男人身上。我们要宣布,我们培养的保卫者不会效仿这些人,对他们很是轻蔑。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需要再度向荷马和其余诗人提出要求,别用以下诗句描绘女神之子阿喀琉斯[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海洋女神忒提丝和英雄珀琉斯的儿子。在特洛伊战争中,为希腊军队的胜利立下大功。——译者注

]“在床上躺着,时而侧躺,时而仰卧,时而趴伏”,随即起身,“在荒芜的海边来回走动,满心慌乱”,以及双手抓起黑泥洒落在自己头顶,并像荷马诗中所言痛哭流涕。另外,也不要说普里阿摩斯[ 古希腊神话中的特洛伊国王,他的儿子赫克托尔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人物,在特洛伊战争中惨死。——译者注

]作为神明的至亲滚到泥土中,“恳请每一个人帮忙,逐个叫他们的名字”。特别是不要安排神明放声大哭,“我生下这个英雄,是身为人母的不幸,我心中满怀悲痛”。不能这样放肆地扭曲众神的形象,尤其是众神之王,不要让他发出这样的哀叹“啊,眼见我的朋友被人追得满城跑,我真是满心悲哀”,以及“啊,萨尔佩冬[ 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宙斯的儿子,半人半神,在特洛伊战争中帮助特洛伊对抗希腊,后来被希腊主将阿喀琉斯的朋友帕特洛克罗斯杀死。——译者注

],我的至亲,被墨诺提俄斯的儿子帕特洛克罗斯杀死,是你无法摆脱的命运”[ 这一段的诗句全都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

亲爱的阿德曼托斯,如果我们的青年们去听这种故事,并不觉得其很羞耻,很滑稽,反而听得很认真,那他们作为凡夫俗子,若是说出类似的话,做出类似的事,就更加不会觉得羞耻、滑稽了。不仅如此,他们还会为微不足道的小事发出抱怨,感到痛苦,而无法在悲痛中控制自己。

阿德曼托斯:的确如此。

苏格拉底:他们不应这么做,我们刚刚的讨论已为此提供了证明。在得到更出色的证明和结论前,我们要坚持这一结论。

阿德曼托斯:他们确实不应这么做。

苏格拉底:他们同样不应热衷于发出大笑声,放肆地大笑往往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情绪激动不已。

阿德曼托斯:我很赞同。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我们就不能相信对有价值之人大笑不已、无法自控的描绘,对神明的这种描绘就更不能信了。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那荷马对众神的这种描绘,我们就断然不应接纳:“赫淮斯托斯拿着酒壶,在宴会厅跑来跑去,十分忙碌。看到这样的景象,极乐之神哈哈大笑起来。”我们“不应接纳”这种描绘,你是这么说的。

阿德曼托斯:你说这话是我说的,就是我说的吧,只要你愿意。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应接纳这种描绘。

苏格拉底:此外,我们还务必要将现实摆在最高位。我们刚刚谈到,对神明而言,虚假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但是对世人却能发挥药物的作用。若这种说法成立,我们便应禁止普通人触碰虚假,将其交由医生管理,这点显而易见。

阿德曼托斯:的确显而易见。

苏格拉底:维护国家利益能为国家统治者提供依据,让其用虚假对付仇敌乃至其余公民。除此之外的所有人,都不能触碰虚假。在我们看来,对统治者撒谎的普通人犯了跟以下情况相同乃至更严重的罪行:病人就自己的病情,对医生撒谎;运动员就自己的身体状况,对教练撒谎;船员就船和他自己或是其余船员的状况,对掌舵者撒谎。

阿德曼托斯:说得太准确了。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统治者就需要惩处城邦中一切撒谎的人,“无论其是预言家、医生、木匠,还是工匠”。[ 摘自荷马的史诗《奥德赛》。——译者注

]因为这种做法完全能毁掉一座城邦,一如船员毁掉一艘船。

阿德曼托斯:若他的谎话能发挥作用,便能毁掉一座城邦。

苏格拉底:自制的美德对我们的青年是否有必要?

阿德曼托斯:自然有必要。

苏格拉底:服从统治者,以及控制自己的食欲、性欲等欲望,是大部分人最重要的自制。

阿德曼托斯:这点我认同。

苏格拉底:在荷马的史诗中,利狄奥米特说了这样几句话,我认为非常好:“请先坐下听我说说话,朋友。”以及之后:“畏惧军官的阿凯亚人勇敢前行,悄无声息。”[ 这几句话都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还有其余相似的话语。

阿德曼托斯: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可你认为“贼眉鼠眼,胆小怕事,醉酒之徒”[ 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这句,以及之后几句很好吗?你认为其余诗歌对平民冲撞统治者的描绘也很好吗?

阿德曼托斯:我不这么认为。

苏格拉底:为了让青年们不至于失去自制力,应避免他们听到这种话语。而这些话语引发的其余快乐也并不重要,你认为呢?

阿德曼托斯:我很认同。

苏格拉底:荷马还安排一位智慧最出众的英雄对所谓人生的最高福气大加赞赏:“酒宴上摆着吃都吃不完的面饼和大块的肉,喝完一杯酒,仆人再将酒杯斟满,不断重复。”这种话能增强青年人的自制力吗?另外还有这样的话:“活活饿死是百姓最大的苦难!”[ 摘自荷马的史诗《奥德赛》。——译者注

]还有宙斯在众神和世人睡着后,被欲望折磨得难以入睡,看到妆容艳丽的赫拉,便忍不住在露天环境中,跟她覆雨翻云。宙斯告诉妻子,这一次比他们“隐瞒各自的父母”进行的第一次约会,还要销魂,刹那,他忘记了自己所有的计划。[ 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还有战神阿瑞斯与爱神阿芙洛狄忒相恋后,赫淮斯托斯便用铁链将二人捆绑起来。[ 摘自荷马的史诗《奥德赛》。——译者注

]这些事情怎么可能增强青年人的自制力呢?

阿德曼托斯:我认为完全不可能。

苏格拉底:不过,我们应让青年人了解一下部分名人自我克制,忍受羞辱的做法,比如“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自责:‘你怎么了,我的心灵?比这更糟糕的事,你都承受住了。’”

阿德曼托斯: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贪污受贿也绝不能宽容。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这样一来,我们就不能在人前诵读:“钱可以买通神明与君主。”阿喀琉斯的老师菲尼克斯怂恿阿喀琉斯拒绝原谅阿凯亚人,除非阿凯亚人送钱给他,他才会向他们提供保护。对菲尼克斯这种做法,我们不应表示赞赏。此外,据说阿喀琉斯视财如命,收下了阿伽门农的礼物,并曾拒绝交还别人的尸体,直到对方送来钱后,他才答应。我们同样不能认同这种说法,也不能相信确有其事。

阿德曼托斯:这种事的确不应被赞赏。

苏格拉底:不过,我不想说阿喀琉斯做过这种事,这是因为荷马的缘故。[ 在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对钱财并无太强烈的欲望。——译者注

]为了做到虔诚,我同样不想相信其余人的类似说法。我也不想相信,阿喀琉斯会跟阿波罗说:“你这神箭手,你这最坏的神,欺骗了我。如果我有足够的能力,便会惩罚你,可惜我没有。”[ 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译者注

]我也不相信,他会想跟河神交战,拒绝河神的劝告,还提到要将自己的“卷发献给已故的朋友——勇士帕特洛克罗斯”,而这原本是打算献给斯珀尔克斯河神的。[ 摘自荷马的史诗《伊利亚特》。阿喀琉斯之父向河神斯珀尔克斯承诺,若河神能保佑阿喀琉斯从特洛伊战场上平安归来,便将阿喀琉斯的卷发献祭河神。后来,阿喀琉斯认为自己必然会战死沙场,绝望愤怒之下,剪下自己的卷发,献给了已经死去的朋友帕特洛克罗斯。——译者注

]同样的,我们也不能相信阿喀琉斯会在帕特洛克罗斯墓前,拖着赫克托的尸体快步走来走去,还在朋友火葬后留下的灰烬前,杀死抓来的战俘。阿喀琉斯是女神和珀琉斯(天神宙斯的孙子,出了名的自制)之子,且在智慧最为出众的赫戎教育下长大。不能让青年们认为这位英雄居然精神错乱至此,一方面臣服于自己对金钱的欲望,另一方面却不把神明和人类看在眼里,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缺陷同时存在于他的心灵中。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因此,我们同样不能相信以下说法,或是准许其存在:海神波塞冬之子忒修斯与天神宙斯之子珀尔修斯会做出让人震惊的恶行,即掳劫女子。至于现在的诗人诽谤其余神明之子或英雄人物做出的亵渎神明的恐怖恶行,我们同样不能相信或是准许其存在。此外,我们要迫使诗人推翻以下两点:是神明之子做了这些事,或做出这些事的是神明的后人。简而言之,诗人应抛弃这两种说法,不应让青年们相信神会作恶,英雄未必好过普通人。这种说法不虔诚且虚假,这点之前已经谈过了。我认为,神明不可能是罪恶的源头,这点已被我们证实。

阿德曼托斯:这自然不可能。

苏格拉底:而且对听众而言,这种荒谬的说法只有坏处,没有好处。因为所有听众都会据此认为,神明的后人过去乃至现在一直在做坏事,所以自己自然也可以做坏事。为了避免我们的青年们萌生肆无忌惮地做坏事的想法,我们务必要禁止宣称那些人全都是神明至亲的故事流行开来:“宙斯的祭坛建造在高耸的伊达山顶,祭神的烟火冲上云霄。他们身上流淌着神明的鲜血,是宙斯的至亲。”

阿德曼托斯:一定要禁止。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我们还需要在应该说的和不应该说的这方面,做出什么规定吗?跟众神、神明、英雄、冥府相关的正确观点,我们都已说出来了。

阿德曼托斯:是说出来了。

苏格拉底:接下来应该要对跟人相关的说法做出规定吧?

阿德曼托斯:很明显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亲爱的朋友,我们现在还无法对此做出规定!

阿德曼托斯:这是为什么?

苏格拉底:因为在我看来,在跟人相关的重要问题上,诗人和说故事之人都说错了。他们表示,很多正义之人都很痛苦,不正义之人却很快乐,若能不被人发现,做不正义之事便能获利,正义会给自己带来害处,给他人带来好处。你是否认同,我们应禁止他们说这种话,并要求他们唱出或说出截然相反的话?

阿德曼托斯:非常认同。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那我们一早便在寻觅的对象,也已得到了你的认同。

阿德曼托斯: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先找出何谓正义,以及从实质上说,正义能给正义之人带来的利益。在其余人看来,此人是不是正义,则是无关紧要的。我们搞清这点之后,才能在跟人相关的问题上,也就是应保留故事的哪些部分上达成统一,是这样吗?

阿德曼托斯:的确。

苏格拉底:我们就这样结束对故事内容的探讨吧。为了兼顾故事的内容和形式,也就是说什么和怎么说,我们接下来会再探讨故事的文体。

阿德曼托斯:你在说什么?

苏格拉底:我肯定会让你明白的。说故事之人和世人说的故事,全都跟过去或现在或将来有关,你从这一角度观察,就能更轻易了解我在说什么了。

阿德曼托斯:没错,你这种说法已将所有情况囊括在内。

苏格拉底:说故事时,他们是不是只采用叙述或只采用模仿[ 诗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表达,便是叙述;代入角色表达,便是模仿。——译者注

],或二者兼具的方式?

阿德曼托斯:请你说得更明白些。

苏格拉底:作为一名老师,我实在是滑稽又蠢笨!既然如此,我便只好把我想说的,一点点慢慢说给你听了,就像那种不善言辞、无法一次性解释清楚的人。《伊利亚特》一开始的几行诗是怎么写的,你清楚吗?诗人在其中提到,赫吕塞斯请阿伽门农放自己的女儿出来,惹得阿伽门农大发雷霆。既然无法如愿让女儿回来,赫吕塞斯便向神明祈求,让其为希腊人降罪。

阿德曼托斯:这些我清楚。

苏格拉底:那随后的两句你肯定也很清楚:“他向所有阿凯亚人,特别是阿退斯的两个儿子——民众的两位首领祈祷。”至此,我们都未感受到有其余什么人说过话,说话的只有诗人一个。但在之后那个段落中,说话的就成了年迈的祭司赫吕塞斯,而不再是诗人荷马,后者似乎已变为了前者。诗人的这种叙述方式,基本贯彻了《伊利亚特》的剩余部分对伊塔卡发生的所有故事的描绘,还有《奥德赛》的始终。

阿德曼托斯:的确。

苏格拉底:所以是不是可以说,一切对话和对话中间的部分都属于叙述?

阿德曼托斯:自然可以。

苏格拉底:不过,我们是否可以说,诗人像代入别人的身份一样,在对话中说话时,就将自己跟故事中的人彻底变成了同一个人?

阿德曼托斯:可以这样说。

苏格拉底:他的言谈举止都向那个人靠拢,是不是就等同于模仿那个人,让自己跟他相像?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这样说来,荷马等诗人的叙述都是借助模仿完成的。

阿德曼托斯:说得再正确不过了。

苏格拉底:可若是由始至终,诗人都没有隐藏自身,无论何处都能看到他的身影,那他的诗歌就完全变成了叙述,而丢弃了模仿。我会跟你说说做这种事的方法,这样你就用不着问我“在说些什么了”。举个例子,荷马说,祭司带着赎金,过来向希腊人,尤其是两位国王请求赎回自己的女儿。过程中只采用诗人而非赫吕塞斯的语气,这便是完全的叙述,没有模仿的成分。整体说来,叙述便是祭司来向众神祈祷,请求希腊人夺走特洛伊后,能安然离开。敬重神明的希腊人听到他的请求,答应了他。然而,阿伽门农却大发雷霆,说祭司若不想自己的祭司手杖和神冠失效,就要离开这里,不能再回来,至于祭司的女儿,却要终生生活在阿戈斯城中。阿伽门农勒令祭司离开,别惹自己发火,否则会危及祭司的生命安全。在恐惧与沉默中,年迈的祭司离开了此处的军营。随后,他召唤阿波罗等神明回想一下,自己先前如何为他们建造神庙,举办祭祀仪式,献上丰富的祭品,对他们极尽优待。神明理应回报自己,向希腊人射箭,让其偿清自己的罪孽。亲爱的朋友,抛开模仿,就只剩下了这种叙述。

阿德曼托斯:我明白了。

苏格拉底:你不妨想象一下截然相反的问题,只留下诗人所写的对话,删除夹在对话中间的所有内容。

阿德曼托斯:悲剧用的文体就是这样,我明白了。

苏格拉底:我在说些什么,你全都猜到了。话说到这里,我觉得我已经可以把所有事情都说给你听了,在此之前,我还无法这样做。我要说的是,诗歌和故事的文体有两种:第一种即你提到的悲剧和喜剧,通篇都在模仿;第二种即诗人对自身感情的表达,大致说来,酒神颂都属于这类抒情诗。此外还有一种,即史诗等体裁的诗歌采用的一、二种兼备的文体。而我这样说的前提是,你明白我在说些什么。

阿德曼托斯:没错,眼下我已经明白了。

苏格拉底:再回想我们先前谈到的,对说什么的探讨结束后,就应再思考如何说。

阿德曼托斯:我还有印象,我们是这样说过。

苏格拉底:我想说,我们务必要确定是准许诗人在叙述中只采用模仿,部分采用模仿,还是全都不能采用模仿,若部分采用模仿,又是哪部分。

阿德曼托斯:据我猜测,你正在思考的其实是我们的城邦可不可以接纳悲剧和喜剧。

苏格拉底: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仅仅是这样,连我自己都搞不清楚。我唯一清楚的是,我们一定要跟随辩论的风向走。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阿德曼托斯,我们在这方面务必要留意一点,就是我们的保卫者是否应成为模仿者?所有人都无法从事多种工作,而只能从事一种工作,这是否便是从前文中推导出的结论?做多种工作的结果就是全部失败,没有任何成果。

阿德曼托斯:这是毋庸置疑的。

苏格拉底:对模仿来说,该道理同样适用,不是吗?一个人模仿多个对象,与其只模仿一个对象的水准能是一样的吗?

阿德曼托斯:自然不能。

苏格拉底:那么不管怎么样,一个人都不能同时很好地模仿两个对象,就算是创作悲剧和喜剧这两种大家普遍觉得非常接近的模仿也是一样。既然如此,一个人更加无法在做某种颇具价值的事业同时,又做一个模仿多种对象的模仿者。你刚刚把悲剧和喜剧说成两种模仿,是有这回事吗?

阿德曼托斯:是的,一个人无法兼具两种能力,你说得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一个人同样不能拥有诵读史诗者和演员这两种身份。

阿德曼托斯:的确。

苏格拉底:尽管喜剧和悲剧演出都是模仿,但一个人也不能演出这两种戏剧,是这样吗?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阿德曼托斯,我认为,人类无法很好地模仿多种对象,或以模仿对象的身份处理好相关事务,因为相比而言,人类的天分塑造得太精细了。

阿德曼托斯:你说得完全正确。

苏格拉底:若坚持一开始的原则,我们的保卫者应专注于维护城邦自由这一伟大的事业,舍弃其余所有与此无关的事业,那他们便不应去做其余任何事,或对其余任何事加以模仿。就算要模仿,也应自幼开始模仿勇敢、克制、虔敬、尊贵的人与事,这些对他们才是恰当的。他们不应去做、去模仿一切违背培养尊贵之人这一目标的事,更不应模仿恶事,以此避免模仿带来真正的恶,假的最终变成真的。自幼便开始进行这种模仿,久而久之便会成为习惯,对个人言行甚至灵魂发挥作用,导致其变得丑恶,这点你是否留意到了?

阿德曼托斯:确实是这样。

苏格拉底:所以我们无法准许自己精心培养、满怀期望的堂堂男儿,去模仿年纪大的或年纪小的女人,跟丈夫吵架,觉得自己很幸福,以至于骄傲自满,认为自己能跟神媲美,因自己悲惨的经历感伤、哭泣,甚至是身患疾病,思念爱人,正在生孩子。

阿德曼托斯:肯定不准许。

苏格拉底:我们同样不准许他们模仿男性或女性奴隶,像奴隶一样干活。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我们应该也不准许我们的保卫者模仿恶人,包括懦弱之人和跟懦弱之人有着相反言行的地痞流氓。最后这种人总是吵架,讽刺对方,说着恶心的脏话或其余话,并做着一些事,不仅侮辱他人,还侮辱自己,醉酒时是这样,清醒时也是这样。我认为,精神失常者的言行习惯,同样不应影响我们的保卫者。对于精神失常者和恶劣的男女,保卫者固然应有所认知,但唱咏、模仿这些人,却断然不可行。

阿德曼托斯:你说得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至于铁匠等工匠、三列桨战舰中的划桨者及其指挥者等同类型人,他们可以模仿吗?

阿德曼托斯:怎么可能?我们甚至不能容忍他们对这类事加以关注。

苏格拉底:那他们可以模仿马叫声、牛叫声、河水奔流声、海浪翻滚声、雷声等同类型事物吗?

阿德曼托斯:不可以,无论是精神失常还是模仿精神失常,对他们来说都是不被允许的。

苏格拉底:你是想说,拥有美好天性之人想要说话时,可以采用某种语言与叙述的方式,而拥有相反背景涵养之人,则要采用另一种语言与叙述的方式,我能这样理解吗?

阿德曼托斯:这两种语言与叙述的方式到底是什么?

苏格拉底:我认为,第一种是在叙述期间,正经地说故事者在提及一位好人正经的言行时,会很愿意将自己代入此人,模仿此人,生动得好像其本人一样,并不觉得这会让自己蒙羞。而好人素来明智的言行,是说故事者最喜欢模仿的对象。但他不太喜欢模仿因为生病、思念情人、醉酒、经历灾祸而改变的好人,就算模仿他们,也会显得不情愿。他不愿花心思模仿叙述中那些比不上自己的人。即便这种人有时也会具备有模仿价值的优点,他也只是偶尔才会很害羞地模仿他们一次。对这种人的模仿,他缺乏经验,而且会因自己以坏的人与事作为模仿的对象,而对自己心生厌恶。唯一的例外是,怀着轻蔑模仿这种人,以达到讽刺效果。

阿德曼托斯:这很有可能。

苏格拉底:如此一来,他便会采取这样一种叙述方法,叙述与模仿兼具,但前者远比后者更多。先前我们已经以荷马史诗为例,对该方法做了解释。我这样说是否正确?

阿德曼托斯:正确。这是说故事者必然会采取的方法。

苏格拉底:还有一种无话不说的说故事者。他因为自己恶劣的品性而没有任何顾虑,认为一切都具有模仿的价值,都能成为自己模仿的对象。为此,他当着众人的面,想尽办法模仿雷电、风、冰雹、车轮、喇叭、长笛、哨子和种种乐器,以及狗叫声、羊叫声、鸟叫声,模仿得一丝不苟。因此,他的故事基本不包含绝对的叙述,全都在模仿声音和姿态。

阿德曼托斯:这种说故事者肯定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我提到的两种语言便是如此。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其中一种语言没有多少变化,好的说故事者会因这为数不多的变化,在这种语言得到恰当的音调与节奏时,基本只采用相同的音调与节奏。

阿德曼托斯:确实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另外那种语言呢?是不是刚好站在其对立面?由于这种语言存在多种变化,因此若想得到恰当的表达,就要动用很多声音与节奏。

阿德曼托斯: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在选择语言时,一切诗人和说故事者是不是都会选择以上两种语言中的一种或两种?

阿德曼托斯:肯定是的。

苏格拉底:那我们呢?我们的城邦要接纳什么语言,是所有语言还是其中一种语言,又或是将二者混杂的语言?

阿德曼托斯:我会投票给那种只模仿好人的语言。

苏格拉底:但大家喜爱的却是那种混杂的语言,孩子、照顾孩子的保姆和平民对这种语言的喜爱尤甚。这些人最喜爱的,正好是你选择的对立面,亲爱的阿德曼托斯。

阿德曼托斯:的确。

苏格拉底:不过,你可能会说,由于我们城邦中每个人都只能做一种工作,无法兼具多种才能,因此大家喜爱的这种语言并不适应我们的城邦制度。

阿德曼托斯: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这是否解释了为何除了我们的城邦外,再也找不到任何这种地方:鞋匠无法兼职掌舵者,只能一直做鞋匠;农民无法兼职法官,只能一直做农民;士兵无法兼职生意人,只能一直做士兵,诸如此类?

阿德曼托斯:没错。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我认为,要是有个头脑灵活,能惟妙惟肖地模仿一切的人,来到我们的城邦中诵诗、表演,我们便会崇敬他,喜爱他,认为他是个神圣的伟人。不过,我们还会告诉他,本城邦的法律不允许我们成为像他这样的人,因此在本城邦中,找不到他的同类。我们会恭敬地将他送到其余城邦,在此之前在他头上涂油,为他戴上花环,花环上还有羊毛装饰。我们会安排更严肃、正经的诗人或说故事者,根据一开始制定法律、教导战士时确立的规范,模仿好人的语言说故事,这样才能对我们有利。

阿德曼托斯:如果我们有权这么做,确实应该如此。

苏格拉底:朋友,关于应该说些什么、如何说的问题,眼下我们都已解释清楚了。据此可以说,跟音乐相关的语言和故事的探讨,至此已经结束了。

阿德曼托斯:我的看法也是一样。

苏格拉底:那么唱诗的方法和曲调就是接下来需要解决的问题,是这样吗?

阿德曼托斯:是的,这很明显。

苏格拉底:如果我们对该问题的观点跟之前的观点统一,那所有人到了这时候,都能猜到我们的观点了。

(格劳孔笑起来。)

格劳孔:苏格拉底,我应该不属于你口中的“所有人”,尽管我对我们应提出的观点有少许看法,但要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对此做出预言,我可没有信心。

苏格拉底:但我猜测,你对诗歌分为字词、曲调、节奏三部分,必然没有任何质疑。

格劳孔:哦,是这样的,你说得没错。

苏格拉底:既然如此,我认为,字词一定要跟我们谈到的内容与形式相符,二者不存在差异。

格劳孔:没错。

苏格拉底:曲调与节奏也务必要跟歌词相符。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不过,我们曾提到,哀悼、悲痛的字词,对我们的诗歌来说没有必要。

格劳孔:的确没有必要。

苏格拉底:你对音乐是有了解的,那请你解释一下,何谓挽歌曲调?

格劳孔:挽歌曲调包括混合吕底亚调式、高音吕底亚调式和类似曲调。

苏格拉底:对于想要努力向上的普通女性,这种曲调根本无法发挥作用,更别提其要对男性发挥作用了,因此务必要废除这种曲调。

格劳孔:你说得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另外,对于保卫者来说,喝酒是最不恰当的行为,懒散同样很不恰当。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这种软弱、颓废的曲调包括哪些?

格劳孔:包括伊奥尼亚调式和部分吕底亚调式。

苏格拉底:很好,朋友,对战士来说,这种软弱、颓废的曲调能发挥何种作用?

格劳孔: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如此一来,余下的便只有多利亚调式和弗里奇亚调式了。

苏格拉底:我对曲调没有了解,不过,我希望能有种适合模仿以下对象的曲调:勇士的声音,其被强行委派出征,或被强行委派做其余任何事,却以失败告终,其遭受伤害或是面临死亡或其余悲惨的命运,在这样的情况下,都能勇敢地迎头而上,意志坚定不动摇。另外,我也希望能有种适合模仿以下对象的曲调:日常生活中的工作者,其并非被人逼迫,而是自愿竭尽所能劝说、引导他人,向神明祈祷,或是听他人如何祈祷、劝说、批判自己,抛开所有傲慢,虚心接受所有中肯的意见,改正自己的不足。这两种曲调分别是“强迫的”和“自愿的”,我们要拥有它们,以便模仿世人成与败、克制与勇气的声音。

格劳孔:刚刚我提到的多利亚调式和弗里奇亚调式,跟你所需要的这两种曲调恰好是一样的。

苏格拉底:既然这样,我们的唱诗伴奏便用不着多弦乐器和能发出所有音调的乐器了。

格劳孔:我同意你的说法。

苏格拉底:如此一来,再养活竖琴、特拉贡琴等多弦乐器、多音调乐器的生产者,对我们来说就没有必要了。

格劳孔:我认为是这样的。

苏格拉底:那我们的城邦能否接纳生产、演奏长笛的人?换种说法,其余多音调乐器都只是对长笛的模仿,长笛才是所有乐器之中音域最宽广的,是这样吗?

格劳孔:显然是的。

苏格拉底:这样城市中便只余下了里拉琴和基萨拉琴,乡村的牧民则会吹奏短笛。

格劳孔:这就是我们通过探讨得出的结论。

苏格拉底:我们抛弃了马绪阿斯和他的乐器,选择了阿波罗和他的乐器。[ 森林神马绪阿斯以长笛为乐器,太阳神阿波罗则以七弦琴为乐器。——译者注

]并不是我们首创了这种选择,亲爱的朋友。

格劳孔:没错!并不是我们首创了这种选择,我也这么认为。

苏格拉底:啊,就在前不久,我们才说这座城邦太过奢华,现在却开始净化它,我们自己却没察觉到这点。

格劳孔:我们的说法非常正确。

苏格拉底:让净化进行下去吧!思考完了曲调,接下来应该思考节奏。复杂多变的节奏与音律,不应成为我们追逐的对象。我们应对条理和勇气兼备的生活节奏展开思考,在此基础上,不是要让这种生活的字词跟音律与曲调相适应,而是要让音律与曲调适应这种生活的字词。不过,既然之前谈到的曲调都是你跟我们说的,那么还是你来说说此处到底有哪些节奏吧。

格劳孔:我真的说不出来。我知道,一如音阶总共包含四种形式,音律总共包含三种形式,这我可以跟你说。但我并不清楚,其中每种形式的音律对应着对何种生活的模仿。

苏格拉底:我们同样需要戴蒙[ 当时有名的音乐家。——译者注

]指教我们,跟无耻、残暴、疯狂等罪恶相适应的节奏有哪些,跟相反的事物相适应的节奏又有哪些。在我的印象中,戴蒙好像曾提及某种战舞曲,他以复合节奏作为对其的称谓。他还曾提及另外一种节奏,以长短格、英雄体作为对其的称谓。我无法分辨其中的长短轻重,因为我对他的排列方法缺乏了解。此外,他还以短长格作为对一种节奏的称谓,以长短格作为对另外一种节奏的称谓,并将长音节或是短音节加入其中,在我的印象中是这样的。在我看来,他在这种交谈中对音律提出的赞赏或是贬斥,不比对节奏提出的赞赏或是贬斥更少。或许实情并非如此,可我确实无法说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过,去找戴蒙,请他帮我们解答这些疑问是可行的。但搞清楚这些并非易事,你觉得呢?

格劳孔:我觉得你说得很有道理。

苏格拉底:但美紧随于好的节奏之后,丑紧随于坏的节奏之后,这些你马上就能确定。

格劳孔:这是自然的。

苏格拉底:而且好的节奏会紧随好的字词,坏的节奏会紧随坏的字词。而我们之前提到,不是字词跟在节奏和曲调背后,而是节奏和曲调跟在字词背后,因此曲调也跟节奏的情况一样。

格劳孔:没错,必然是节奏和曲调跟在字词背后。

苏格拉底:那字词和字词的风格是否要跟心灵的精神状态保持统一,对此你有何看法?

格劳孔:自然要保持统一。

苏格拉底:是不是其余所有事物都要跟在字词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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