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时,蔡九和玉宅的仆人们全都惊慌着跑过去。刘泰保的心中也咚咚乱跳,赶紧上前,就见蔡湘妹身上虽没有伤,可是摔着了后脑。她闭着眼,紧着眉,面色苍白,如同死了一般。她的爸爸蔡九就顿脚放声大哭,说:“这可真坑了我,我就指着这个女儿吃饭了啊!”
忽然刘泰保喊叫说:“不要紧啦!眼珠儿活动啦!还能有救!”众人一看,果见蔡湘妹睁开了眼睛,可是她眼泪直流,哭泣起来。
蔡九就唉声叹气向官人和玉宅的仆人作揖,请求着说:“我的闺女受了这么重的伤,住家又离此太远,在街上躺卧着也不行。想把我闺女抬进宅里,马棚下也行,叫她歇一歇,缓过气儿来我好带着她走。"玉宅的仆人都说:“这好办,这好办!我们替你向小姐请求请求,一定可以许你女儿进宅里歇一歇。灌点儿姜汤,在屋里暖一暖也就好了!你别着急。”
此时坡上的玉娇龙早已进到宅内去了。仆人进去请示,半天才托着一个纸包儿出来,下了坡,就向蔡九说:“宅里小姐说,你女儿由绳上摔下来受了伤是可怜!可是小姐又说宅里不能容许闲人进去,赏给你们二十两银子,我们这儿套车,你住在哪儿,我们把你的女儿送去。给你这银子,你拿着给你女儿养伤去吧!”
刘泰保一听,不由得十分不平,就忍不住说:“为给小姐开心她才练,因为练才受了伤,一个小姑娘抬进你们宅里歇会儿也不算要紧,怎么那位小姐的心就这么狠!”
那蔡九又连连作揖,哀求说:“马棚下就行!因为我们住的店是在前门外呢,太远!拿车把她拉回去她可就死啦!”刘泰保听了这话,却觉得十分可疑,心说:明明他们就住在西边不远的积水潭,怎么会是在前门外?
这蔡九一定要叫他的女儿进宅子去养伤,是什么意思呢?奇怪!
那玉宅的仆人却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小姐不许你们进门,就没有法子通融!”
蔡九的脸上却现出怒色,点头说:“那好啦!既然小姐不心疼苦人,我也没法子。我可不能叫我闺女伤得这么重又让车去颠,也不劳诸位送,我把她背回去就得了!”说着,他接过了那包银子,把流星跟铜锣全都用搭包系在腰上,由地上背起来他的女儿,愤愤地向西就走。他的左臂还得夹着那两杆枪,差不多完全仗着右臂背他的女儿,可是走得却非常之快。
那蔡湘妹垂着头趴在她父亲的背上,那后影儿真是可怜,刚才她还在绳上跳跃如飞,现在竟连动弹一下都不能了。
这里许多的人都谈说着,惋惜着,说那姑娘摔得真不轻,以后怕是再也不能踏绳了。又有人说玉三小姐也未免太无情,一个女孩儿家,叫她到宅里老妈子住的屋里养养伤也不算要紧呀!刘泰保刚才是很吃惊,很难过,此时却只有惊疑,因为低头看地面上没有一点儿血,既然连血都没流,怎么把人摔晕了?扭头一看,见蔡九已然背着湘妹走远了,他便也向西去走,直跟随到积水潭。
这时天色已黄昏,四周又是寥寥无人,忽然见蔡九把他的女儿放下来了,刘泰保就赶紧藏在一株大柳树后,偷眼去看。只见湘妹先是坐在地下,后来父女回头向后一看,见没有人跟着,那湘妹就站起来了。她接过了双枪跟着她的父亲走,还是走得很快,一会儿就回到那破墙里去了。
刘泰保不由得笑了,说:“好!真会冤人!我就在这儿等着她,说不定回头她又要去买酱油。”于是刘泰保就在这里来回走着,又到那破房子前隔着墙往里去偷看,见那东屋已点上了灯,可是侧耳听了一听,却听不见那父女谈话。
刘泰保等了半天,天已昏黑,仍不见湘妹出来,也不见蔡九出门。他拍了两下巴掌,里面也无人应声,更不见有小砖头打来。刘泰保的心中有些惆怅,腹中也饿了,就想:先吃饭去,有什么话回头再说!于是他就回身走了。
走到德胜桥,又进了昨天喝酒的那家小铺,他就喝了一壶酒。隔壁就是个卖面饭带清茶并且有人说评书的地方。刘泰保叫来了半斤葱花饼吃了,然后又到那书场里转了个圈子。说评书的说的是《彭公案》,座间有二十多个面孔,刘泰保都仔细看过了,却不见有那耍流星的蔡九。
出了书场,他又信步走到了湖滨,这时远处传来了更锣两下,天色异常地黑,寒风格外地紧。刘泰保又走到那破房子前,扒着砖头往里再看,只见东屋的灯光已熄。刘泰保又清脆地啪啪拍了两下巴掌,里面还是没有回声。他退后了几步,又扯开嗓子唱道:“哗啦啦又把门儿来开……”才唱了一声,赶紧拦住了自己,心说:别叫他们注意了我。我索性等到夜里,跳进墙去探听探听他们父女的行动。于是他就走远了几步,蹲一会儿,站一会儿,又走一会儿。这湖的四周,冰寒风紧,树木萧萧,简直如同一个死世界一般,只有刘泰保还在此活动着。
又过了许多时,忽见那荆棘的门扉启开了,刘泰保赶紧躲在一株树后,就见门里走出黑乎乎的一个人影。看这人的身材,不是蔡湘妹,却是湘妹的爸爸蔡九,他出了门就往东去了。刘泰保心说:奇怪!现在已过了三更,这老家伙又出门是想往哪里去呢?于是等蔡九向东走了几十步,刘泰保就在后边暗暗跟随。蔡九走得很快,他也跟得很快。离了湖边,到了德胜门大街,往北,再往东,这条街就是鼓楼西街,刘泰保就明白了,就跟随得蔡九愈近。又走了一会儿,就见蔡九上了高坡。刘泰保心中好笑,说:好家伙,果然我没猜错!遂也伏着身走上坡去。
这坡上就是玉正堂的宅院,此时大门早已闭得很严,门前连一条狗也没有,只有八株槐树,枯枝被寒风吹得沙沙地乱响。那蔡九的身上本来是穿着一件大棉袄,到此时他就把棉袄脱下,卷了一卷,放在一株树的枝干上,然后转着头向四下看了一看,刘泰保忙伏在地下。那蔡九看得四下无人,便一耸身蹿上了玉宅的瓦房,霎时就没有了踪影。
刘泰保心说:不知这家伙是安着什么心?多半是要偷盗什么宝物。
自己原想也蹿上房去,看看蔡九的动作,但又觉着不大好,自己若帮助玉宅把贼捉住,那于自己并无好处,未必就能因此洗刷了自己偷窃宝剑的嫌疑,而且徒然与蔡九结仇,徒然令湘妹伤心;若是不帮助玉宅,只上房去看看,万一被玉宅的人捉住,自己可又要与贼人同罪。
当下他在地下蹲了一会儿,忽然想出一个主意,就暗道:先别叫他去偷人,我且偷一偷他吧!于是就站起身来,跑过去,把树上放着的那件大棉袄取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跑下了高坡,蹲在一个墙角,往坡上去望,心中倒很担心,恐怕蔡九的夜行术不高。他想玉正堂家的官人一定不少,而且这两天也必加紧防卫,万一真把蔡九捉住,那湘妹可就成了个孤女了。
他两眼直直地向坡上去看,过了许多时也不见那里边发生什么动静。忽然有一条黑影,又从房上飘然而下,正是那蔡九。蔡九的手中也仿佛并没偷来什么箱笼包裹。脚落实地之后,他就到那株树上去取他寄存的大棉袄。立时他就发了怔,四下转头,又跑下了高坡。刘泰保却一耸身上了南墙,趴在墙头向下笑着,暗暗地说:老小子!你别纳闷儿,你的棉袄披在我的身上了!
此时蔡九在下边各处找了半天,并且微微笑着,口中说出了几句江湖间所用的黑话。刘泰保完全听得懂,他却只是暗笑着,一句话也不回答。
蔡九所说的意思就是:“朋友,你别闹着玩呀,露出面儿来,咱们叙叙交情!我今天没得着手,不信你翻翻我的身上,翻出来就全是你的。天冷,没皮不行,把棉袄还给我,明天我请你喝酒!”他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话,并没人答言,就气了,骂了两声;但他也不敢在此多加停留,就往西去了。
刘泰保跳下了墙,再跟随着往西走去。前面的蔡九还时时向后去看,可是因为天色太黑了,星月之光又极为模糊,刘泰保又随得很远,并且躲躲藏藏,所以他无法看得见。
少时回到了积水潭,蔡九越过了破墙回家去了。刘泰保在湖边站立了半天,才走近那破墙前,向里看了看。东面屋里并无灯光,他就把棉袄脱了,挟在臂下,一耸身跳过了破墙,脚落平地后,并无声音。他压着脚步走到窗前,向里去偷听,窗里只有微微的鼾声,却无人说话。刘泰保就蹲下身去,想待一会儿屋中的人睡熟之后,再进去盗他们那只木箱子。不料他正在这儿蹲着,忽觉得后腰有一下疼,原来是有人用小脚儿踹了他一下。他赶紧挺腰站起,同时回身,就见身后正是蔡湘妹那窈窕的身影。他刚要说笑,蔡湘妹就拉了他一下,于是二人就先后越墙而出。
湘妹往西就跑,刘泰保在后追随,走到西边的湖畔,刘泰保就笑着说:“妹子你站住吧!今天你玩的把戏可比哪天玩得都好,不但踏软绳,你还会躺在地上装死,可惜你蒙不了我的眼睛。你这事儿也办错了,要想混进玉宅,还是得托我的人情。昨晚上你要是对我说实话,我今天不至于叫你白摔了一下,结果还是进不了玉宅的大门!”说着,他得意地笑着。
蔡湘妹便拿小拳头擂了他一下,说:“算是你能,还不行?我问你,你现在干吗又来啦?”
刘泰保笑着说:“我给你爸爸送棉袄来了。”
蔡湘妹说:“我爸爸刚才回来真生气,他也猜出来是你。你不是什么正堂的朋友,我们看出来了,你也跟我们是一条线上的人!”
刘泰保说:“那你可看错了!”
湘妹又说:“我一半求你,一半劝你,以后你别搅我们,行不行?搅了我们,可没有你什么好!”
刘泰保说:“你先别吓我!你们放心,我要安心搅你们,刚才就叫你爸爸回不来。”
蔡湘妹冷笑一声,说:“我爸爸才不怕呢!”
刘泰保说:“咱们今天索性把话说开了,你们的来历我既然知道了,不妨我也把我的来历告诉你们。我并不是无来由,我是铁贝勒府中的教拳师傅一朵莲花刘泰保,我的来意你大概也明白,就是你快把那口宝剑给我交出来!”
蔡湘妹听了这话,不禁一怔,着急地说:“什么话?我哪儿知道你有什么宝剑!”
刘泰保笑着说:“别装痴!”
湘妹顿脚说:“我们跟你装痴干什么?你可别疑惑我们是贼!”
刘泰保说:“你们是贼不是贼我管不着,交出来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就算没事!”
蔡湘妹急得直顿她那一双莲足,说:“胡说八道!宝剑还能有什么斩铜截铁的?你别讹人。当着星星月亮我敢起誓,我们要偷过你的宝剑,就叫我们父女都不得好死!”说到这里,蔡湘妹就趴在一株柳树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刘泰保也不由得呆了,便过去劝解说:“你别哭!风冷,你穿的衣裳又少,小心哭坏了身子!”
蔡湘妹顿脚说:“因为你冤屈我嘛!”
刘泰保叹气道:“我也没拿准是你们盗去的,可是那口剑真使我受了冤屈。现在天这么晚,地方又这么冷,我也不必跟你细谈,明天白日我再来,咱们再细细说。今天既然说开了,以后你们的事情我绝不搅,可是我劝你们别净跟玉家想法子,他们不好惹!好啦,你也别哭啦!回去吧,明天见!”说着就把棉袄交给湘妹。
湘妹这时也不哭了,反倒笑着说:“原来你就是一朵莲花刘泰保呀?
我早听人说过你的名字,还听人说你的武艺比李慕白还高呢!”
刘泰保笑着说:“我要是李慕白,你就是俞秀莲。今天咱们两人既说开了,那以后就是一家人,得多亲近一点,得彼此帮忙。好啦,话别多说,风太冷,你回去吧!明天见。”说着就往东去走。蔡湘妹在后跟随,笑着叮咛说:“明儿你要来,还是晚一点儿才好。”刘泰保就答应了一声。走到那间破房子前,湘妹又踢了刘泰保一脚,就笑着跳墙进去了。
刘泰保这时倒不禁垂头丧气,心说:瞎费了半天的牛力,不过探出练把式的父女确实是贼,可是宝剑的事仍然毫无线索,这可怎么办?他慢慢地走到铁贝勒府,这时都快到五更天了。刘泰保本想要跳墙进去,又一想:别那么办,倘若被人一眼看见,那口宝剑更得是我偷的了!他随转身走去,穿着寂静无人的胡同,摸着黑走去,直走到天色黎明,原来已然走到了前门。这前门旁边有不少人都在等着开城,他也蹲在人群里,等了半天,城门就开了。他出了城,找了一个澡堂子,洗了澡就睡觉。一直睡到下午两点,醒来叫菜饭吃过,便出了澡堂到全兴镖店。杨健堂也没在柜上,因为今天是腊月初一,杨健堂好佛,每逢初一、十五,他必要费一整天的工夫,到各庙里去烧香。刘泰保在这里跟几个镖头闲谈了一会儿,就进城回到贝勒府。
他的心里非常烦闷,他同屋子住的那李长寿又不住地和他开玩笑,说他昨夜没回来,一定是宿娼去了。刘泰保也不辩白,只是闷闷地坐着。
宝剑的事他是寻不出一点儿线索,他只好想蔡湘妹。昨夜里蔡湘妹那种娇啼婉转真让他觉得可爱,又想到她昨天装作摔死,想要混进玉宅,却又觉得极为可疑,到底是为什么事,他们要下那么大的决心呀?恐怕绝不是只为盗些钱财吧?又想起昨天的那位玉小姐,她无论如何也不许湘妹进她的宅门,这也真奇怪!莫非那位玉小姐昨天已然看破,也知道蔡湘妹是假装摔伤?……哎呀,这可真奇怪!莫非玉小姐也是一位心明眼快、了不得的人物吗?哈哈!这件事倒很有意思。谁管她与盗剑的事有无相干,我倒要设法去探一探。
此时,刘泰保的脑子里忽然像开了一扇窗,辟了一条道路。他立时嚯地站起,精神倍增,等到李长寿出屋之际,就取出了他的百宝囊。这百宝囊是他十来年走江湖所用的东西,里边有万能的钥匙,无论什么坚固的锁头也能开得了;还有火折子,无论多大的风,也能取火照人照物。此外还有小刀子、小钩子、写字用的炭块、涂脸用的白灰等等。当下一朵莲花刘泰保就带上他那把万能钥匙,又由车门出府,一直往积水潭走去。
此时天色约在下午四点钟,还不算太晚。到了积水潭,见冰上有许多小孩子正在溜冰嬉戏。他一直走到了破房子前,推开荆棘的门扉,正想走进去,一看,见东屋门上挂着锁头,心说:怎么,这父女二人又都出去卖艺去了?昨天假装摔得那么重,今天就好了伤,又出去踏软绳,那可真叫人疑惑了。
刘泰保掏出万能钥匙,上前开锁,却见北屋中出来个贫婆子,很不客气地喊着说:“喂!喂!别开人家的锁呀!人家爷儿俩全没在家!”
刘泰保转脸笑了笑,说:“不要紧,我是蔡姑娘的舅舅。”说话时,他已把锁开开了。
进到屋中,就见那两杆枪和流星、铜锣等等全都在炕上,木箱依然靠在炕里。刘泰保就跳到炕上,用手中的钥匙将木箱的锁开开。打开箱盖一看,自己倒很失望,原来没有什么,只有两三件女人的衣裙、几件首饰和二三十两白银。刘泰保就细细地翻查,却由一条青缎裙子的中间抽出一个大信封,上面是印的蓝色的宋体字,写着“会宁县公文”。刘泰保十分纳闷,抽出里面的文件再看,就见大意是:今有本县捕役蔡德纲,为缉拿大盗碧眼狐狸耿六娘归案治罪,所过州郡府县,请尽力予以协助是荷!
公文上还盖着印,开列着蔡德纲的年貌,正与耍流星的蔡九无异。刘泰保不禁惊讶,心想:哎呀!我做侦探不料竟探到侦探的身上了!原来蔡九是个官人,蔡湘妹踏软绳是帮助她的爸爸办案呀!可是……了不得!刘泰保一回想,蔡德纲父女隐身江湖,千方百计想要混进玉宅,以及昨夜蔡德纲私入玉宅之事,就明白了,暗道:不必说啦!那大盗碧眼狐狸耿六娘现在一定是藏匿在玉宅之内,他们寻不着犯人的证据,又惧怕玉正堂的威严,所以才不敢下手缉捕!
他一边想,一边将箱子盖好,刚要照旧锁上,不料门一开,蔡湘妹就进到屋中。她看出来刘泰保是偷开了他们的箱子,颜色改变,直着眼看刘泰保。刘泰保却坐在炕上微微地笑着,说:“现在好了,你们知道了我的真姓名,我也知道你们的来历了。咱们真是一条线上的人了,应当多亲近亲近!”
蔡湘妹却瞪着眼,仿佛惊恐似的悄声说:“你既知道了,我们也没法子,就求你别跟外人去说,别搅我们,就得了!”
刘泰保说:“我自然不能搅你们,你们办的是公事。再说你们父女千里迢迢,来到北京,费这么大的事办案,真不容易。可是我的心里闷得慌,提督玉大人是专管拿贼的,莫非他们的宅子里还窝藏着什么强盗凶犯吗?请你告诉我,我心里明白了,我就走。”
蔡湘妹仍然急急地说:“你快走吧!待会儿我爸爸就回来了。他不许我把实在的来历告诉了人,就怕的是搅了他办案。他也知道我认识了你,昨夜里我把你的来历也告诉他了,他可是说,一朵莲花刘泰保是神枪杨健堂的表弟,跟李慕白是一伙,李慕白又跟耿六娘都是一家人。”
刘泰保诧异着说:“李慕白跟你们现在所要捉的犯人都是一家子?”
蔡湘妹点头说:“他们全是武当派。”
刘泰保说:“奇怪!你干脆据实告诉我吧!碧眼狐狸耿六娘到底是玉宅的仆佣,还是玉宅的戚属?你告诉我,我能帮助你们办案!”
蔡湘妹却推他说:“你快走!你明天晚间再来,我一定详细告诉你!”
说着,连推带央求,把刘泰保推出了屋子。
刘泰保站着发了会子怔,笑了笑,向屋里说:“好,明天见吧!”
蔡湘妹在屋里说:“明天你二更天来,就在门外等着我,别拍手也别唱戏!”刘泰保笑了笑,出了门,顺着湖边走去。
他并不走开,走到东岸,站在一株大柳树后,向这边看着。看了半天,就见那蔡九蔡德纲回来了,走得很急,好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推开那荆棘的门扉就进去了。刘泰保依然站在柳树后向那边去望。又待了一会儿,忽见那扇门又启开了,蔡德纲在前,湘妹在后,先后走了出来,湘妹的手中还提着那一对双枪。
刘泰保看了,更觉得十分惊异,因为这时天色已然晚了,满天都是灿烂的霞光,可是这父女二人竟像是要出去卖艺的样子。刘泰保也挪动了身子,跟在他们的后面就一直走到大街,就往北去走,往德胜门那边去了。少时就出了德胜门,刘泰保心中非常诧异,暗想:他们提着双枪,天这么晚出城去,是要做什么呀?随也就跟着出了城。此时有许多客商乡民都纷纷往城外去走,人是非常的杂乱,前面那蔡家父女随走着随回头向后来望,但刘泰保掺在人群里,竟没有被他们看出。
少时走出了关厢,仍然往北,走了二三里,面前就有五六丈高的黄土高坡。这在北京人叫它“土城”,乃是辽金时代的城垣遗迹,上面树木丛生,轻易也没有人走上去。只见那蔡家父女就提枪顺着梯级向上走去。那父女一到高处,刘泰保在后面就无法藏匿了。蔡湘妹头一个向下看见了刘泰保,就赶紧告诉了她的父亲。那蔡德纲就又走了下来,迎着刘泰保,把拳一抱,说:“刘爷!今天跟了我们前来,是要看看热闹吗?”
刘泰保也拱拱手,带笑说:“今天我是特来看看蔡班头你大展其才,捉拿巨盗!”
蔡德纲说:“不敢当!刘爷的大名我早已晓得,现在是贝勒府中的教拳老师,就是一位贵人了。兄弟的来历既已被刘爷探知,我也不必再隐瞒了。兄弟在甘肃会宁县当差二十多年,也破获了不少重案,但都没有像这次这样棘手,因为现在这贼人是隐藏在一处富贵人家内,我们就是看见了她,也不敢下手缉拿。此贼的武艺精绝,飞檐走壁无所不能,如今若拿她不成,反纵她逃去,她家的主人一定要翻脸,反要说我有意诬赖她。她家的主人权势极大,我若招惹了他,我的性命便要不保。所以我费了许多的力,才与那贼人约定,今天在此见面比武。少时她就来到,交起手来,她若败了,她情愿束手就擒;我若是败了,我们便回到本县去见县官认罪,辞掉了差使,再也不与她作对。”
刘泰保向四下看了一看,见并无别人,遂就悄声问说:“蔡老班头你当初就把事办错了,你来到北京没到衙门去投递公文吗?”
蔡德纲说:“我只在宛平县投了公文,可是那没用,贼人现在是藏在提督正堂大人的私宅中,宛平县也不敢派人去抄!”
刘泰保又问:“犯人是男是女?他藏在玉宅做什么?”
蔡德纲说:“犯人碧眼狐狸耿六娘,是年有五十多岁的妇人。她是三十年来陕甘之间有名的大盗。她的武艺是武当派,善于点穴,武艺与江南鹤原是一家传来。”
刘泰保吃了一惊,又听蔡德纲说:“本来近十年来,她已销声匿迹不知去向;可是在六年之前,我们县里突然来了一个老妇人,专会扎针给人治病。自从这老妇人一来到我们县里,县中就接二连三地出了几条命案,有两个大绅士全都被杀。经我多方探查,才知是那老妇人所为,那老妇人便是碧眼狐狸耿六娘。我就设法去拿她,费了千方百计,并有我的妻子帮助我,没想到我们不是她的对手,我妻子就死在了她的钢刀之下;我也中了她的点穴,让她从容逃去!”
刘泰保又问:“那么她是一个贼人,怎会又混进了玉宅呢?你们又是怎么探出来的呢?”
蔡德纲说:“详细情形就难以知道了,碧眼狐狸自逃走后,便无下落。
我受了点穴,调养了半年多才好。我妻子已死,没人帮助我了,我就将武艺传授给了我的女儿湘妹,但我时时未忘捕盗缉凶,并想替我的亡妻报仇。前年冬天我在县里领了公文,出外来寻贼,带着我的女儿到处卖艺,州郡府县全都走遍,可也没有那碧眼狐狸的下落。直到上月,我们父女到了北京,这才探出碧眼狐狸是藏在玉大人的内宅做仆妇,而且是个很有权势的仆妇,玉正堂的太太和小姐全都极为信任她。你想,我们可怎能下手呢?”
刘泰保又说:“你们既不能进到玉宅去捉她,可是把她叫到这里来比武,你们准能得胜吗?”
蔡德纲说:“不是我约她的,是她约我的。昨天我女儿在玉宅门前诈伤,意图混进玉宅,好当众把她捉住,她已然明白了,所以她叫那小姐无论如何也不准我女儿进门。昨夜我私入玉宅,她也晓得。她怕我们这样苦苦与她纠缠,她的隐私终要败露,所以她今早就买了个小叫花子在街上找着我,给我送了一封信……”
刘泰保听了这话不禁吃了一惊,又听蔡德纲往下说:“她那信上就写着是今天下午二时在这里见面,与她比武。我们如时前来,可是等了半天,她并没到。我们只好进城,可是才到德胜门大街,又遇见了那个小乞丐,他说他又遇见了那位老婆婆,那老婆婆又说是改到晚间,在这土城……”
刘泰保赶紧问说:“碧眼狐狸的信在你身边没有?可以拿出来给我看看她的笔迹吗?”
蔡德纲说:“你不用看,那封信是用香火头儿写的,笔迹极为模糊不清。耿六娘真是个惯贼,她办事处处细密,不露痕迹,就是那送信的小叫花子,也只是在街上花几个钱买来给她办事的,那小叫花子也不知她的来历和住处。”
刘泰保发了一会儿呆,又说:“蔡班头,不瞒你说,咱们是同行,我现在是正在寻访那铁府盗剑的贼人。刚才听你这么一说,咱们两人办的案,就许是一案。好了,今天我们彼此帮助,只要碧眼狐狸来到,咱们就设法把她捉住,然后,我把宝剑追回,你把犯人解走。等她来了,大家都要卖点儿力气才行!”
他们二人说话之时,蔡湘妹也下了土城,就站在她父亲的身后。蔡德纲这时见有了帮手,也甚为高兴,就从他女儿的手中要过一杆枪来,交给刘泰保,说:“刘兄,你也没带来兵刃,把这杆枪交给你使用吧!那碧眼狐狸确是凶悍异常,到时你千万要小心应付,并提防着她的点穴法!”
刘泰保笑着说:“点穴我倒不怕,因为我的身上无穴可点。只是我跟你姑娘每人用一杆枪,到时你老哥可使用什么呀?正差事还是要你去当,我们不过是帮手,难道到时候你空着手拿贼吗?”
蔡德纲却由腰间解下了流星锤,说:“我有这家伙,足可以敌她。我和我女儿每人身边还带着五支飞镖。”
刘泰保说:“飞镖我不会打,扎枪我又嫌它太笨,不如把流星锤给我使用。不瞒你说,咱们真是同行,不但现在同办一案,早先我也卖过艺,也耍过流星锤。”蔡湘妹跟在后面不禁一笑。刘泰保就接过来流星锤。蔡德纲父女每人使用一杆枪,并把怀中的飞镖都预备好了,以便到时说掏就能掏出,说打就能打出。
三个人的精神全都十分紧张,一同上了土城向南瞭望。这时天已薄暮,郊外的大道上已没有了行人。瞭望一会儿,刘泰保就跑下土城,迎着往南走了几步。忽然他看见对面来了一个人,这人是弯着腰,拄着一根拐杖,蹒跚着,走得很慢,好像是个老妇人。刘泰保赶紧伏身趴在地下,手中紧握着了流星锤。少时对面的人来到近前,虽然因为天色黑了,面目看不大清楚,可是那龙钟老态,未免令刘泰保的心中生疑,心说:别弄错了!
倘若一锤误把人家乡下的老太婆打死,那可真糟糕!所以这拄拐杖的老妇人从他身旁经过之时,他就没敢下手。
此时蔡德纲、蔡湘妹也都由土城上跑了下来,每人一杆双头儿的扎枪就把大道拦住。蔡德纲大喝一声,说:“碧眼狐狸,你今天还想逃走吗?
趁早过来就捕!”蔡湘妹也恨恨地说:“今天我非得替我娘报仇不可!”
只见那老妇人忽然把腰直起,身材原来很高。她把手中的拐杖一举,此时刘泰保也从后面慢慢地爬过来,“铛”地向地下一击,原来她这根拐杖是铁的。只听她发出一种怪厉的声音,说:“蔡九,你真太欺负我了!当初我是行侠仗义,才杀了几个人,你就逼得我无处容身。我投到玉宅已有五年,我安分守己。不再与人争气,你何必要从甘肃到此来逼我?昨天你的女儿几乎就要混进玉宅,要揭穿了我的底,你好狠毒!现在没有别的话说了,我就是要你们父女的性命!”
她的话才说到这里,蔡湘妹早已一枪刺来,铛的一声,就被碧眼狐狸的铁拐杖架开。蔡德纲的枪也同时刺到,碧眼狐狸也用杖相迎。那父女的两杆枪如飞蛇似的嗖嗖紧刺,忽上忽下,向前进逼。碧眼狐狸的铁杖飞舞,如同一朵黑云护身,使对面的双枪无法得手。就听嗖嗖嗖,呼呼呼,双枪单杖交战了十余回合,不相上下。
此时碧眼狐狸只顾了眼前,却不料嘣的一声,不知是谁,一流星锤正打在了她的后腰上,碧眼狐狸赶紧忍痛蹿身跳到了路旁。刘泰保就像个猴子,舞着流星锤又奔上来打。碧眼狐狸一进步,铁拐杖正戳在刘泰保的左肋,刘泰保觉着上身一发麻,赶紧躺在地下,就地一滚,骨碌碌像个球似的滚出了很远,这手武艺名叫“就地十八滚”,专破点穴。
此时嗖嗖蔡湘妹连打了两只飞镖,全被碧眼狐狸躲开。父女又双枪齐上,紧扎急搠。可是碧眼狐狸的身躯躲闪得太灵活了,同时她的铁拐杖真是神出鬼没,使蔡家父女无法得手。碧眼狐狸一边舞杖,一边警告道:“小心些!我要点穴了!”正在说着,就听嘣的一声,后边又是一流星锤,正打在她的脖子上,差一点儿就是后脑。她大怒,翻身抡杖,刘泰保却又滚跑了。
此时,碧眼狐狸暴跳如雷,波口大骂,一面舞杖护身,一面回身就走,因为她觉着后腰与脖子全都十分疼痛。她自知对方的人多,不易取胜,只好设法脱身。此时嗖嗖两只飞镖又打来,虽然都被她躲开,但蔡家父女的双枪又紧紧逼上,同时刘泰保忽出忽没的,总在她的身后以流星锤搅乱她的棍法。
碧眼狐狸愤怒极了,忍着锤伤,前敌后护,舞杖如飞,并时时以点穴的招数,想要点倒一两个人。但蔡家父女早已提防着她点穴,所以处处躲开,两杆枪联络在一起左右应合,使碧眼狐狸的铁杖无隙可乘。那刘泰保又会“就地十八滚”,即或铁杖点在他的穴道上,至多了他疼一下,在地下一滚,便能够穴道自开,所以碧眼狐狸是毫无办法,被三个人包围住了,纵使武艺高强,也难以取胜,难以逃脱。
蔡德纲一面把枪法变新,一面高兴地喊道:“女儿!刘大哥!快卖点儿力气,今天非把她捉住不可!”
碧眼狐狸也波口大骂,杖舞如飞。如此战了四五十回合,碧眼狐狸趁空就往土城上跑。蔡德纲当前,湘妹和刘泰保在后,一步也不放松地向上去追。
这时,忽听嘚嘚的一阵蹄声,从南边飞驰而来一匹马。碧眼狐狸从城上往下就跳,一直迎着马跑去,口中喊道:“徒弟,徒弟,快来帮我!”
刘泰保不由得惊讶说:“哎呀!这贼婆原来还有个徒弟!”蔡德纲说:“管他是谁,一齐捉来!”于是三个人又跑下了城坡,各持兵刃追了过去。
此时马已来到,借着星月的微光,可以略略看出,是一匹青马,马上的人也穿着青衣。蔡湘妹一镖打去,却被马上的人接住了,嗖地又打了回来,正从刘泰保的耳边飞过去,把刘泰保吓得哎哟了一声。马上的青衣人抽剑跳下,飞奔过来迎敌。
蔡德纲说:“快给我流星锤!”便与刘泰保换了兵器。刘泰保就挺枪上前,骂声:“小子你是什么人,快通名姓!”那青衣人却不还言。刘泰保拧枪就刺,青衣人以剑轻轻一拨,就听咔嚓一声,刘泰保手中的枪便被削成两截。他这一惊真非同小可,回身便跑,说道:“哎呀!宝剑原来是被你盗去了?”
青衣人纵步向前去追,蔡湘妹拧枪向前,喀的一声,枪又两段。蔡湘妹赶紧一镖打去,却又被青衣人接住。宝剑在蔡湘妹的头上一晃,湘妹赶紧伏身,青衣人趁势一脚,就将湘妹踢到一旁。蔡德纲舞动着流星锤奔了过来,那青衣人躲开了锤,将剑斜斫。蔡德纲赶紧闪身躲开,紧跑几步,嗖嗖嗖嗖四只钢镖一连串打来,全都被青衣人以剑磕落在地。
蔡德纲大惊,问了声:“你是谁?”一言未了,青衣人却将手中接到的一只镖打回,蔡德纲哎哟一声就仰卧在地。
此时刘泰保已跑到高处,把一些砖头土块向下乱打,但全都被青衣人避开。蔡湘妹由地上捡起断枪,又扑过来与青衣人拼命,青衣人只把宝剑向湘妹的头上一晃,一脚又将湘妹踹倒。此时那碧眼狐狸耿六娘在一旁喘过了气,抡着铁杖又跑过来,说:“非得把他们全都打死才能除根!”
却被青衣人拦住了。青衣人拉着她走开,并把她抱上马去,从容地收了宝剑,就挥鞭纵马向南飞驰而去。
刘泰保在后紧追,眼看着快将马追上来,他便喊了一声:“小子,趁早将剑送回贝勒府!不然,一朵莲花早晚要你的命!”马上的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就一直向南驰去。刘泰保还想再追,但脚下已然没有了力气。
他站住身,喘了喘气,只好往回走,心中挂念着:老蔡的伤大概受得不轻!
不知湘妹可有什么闪失没有?
他一步一步走回到土城下,却听得一阵哀啼,是蔡湘妹声音哭喊着:“爸爸呀!爸爸呀!……”刘泰保大吃一惊,赶紧跑到近前,就见湘妹伏在她父亲的身上,放声号哭。
刘泰保惊讶着问道:“怎么样啦?”上前蹲下身,摸住了蔡德纲的手,觉得已然冰凉;又按了按脉,脉已停了。刘泰保就愤愤地说:“这也很好!
他玉正堂府里的人把外县来此办案的捕役杀死,这场官司咱们可是非打不可了!”
蔡湘妹止住了哭声,哽咽着说:“打什么官司?就是衙门来问贼人的真情,咱们也是不敢说呀!说出来,宛平县的知县也不敢据实禀报。贼人捉不着,玉正堂一生气,倒许办咱们一个诬赖的罪名!”
刘泰保咬着牙发了一会儿呆,便点头说:“你想得也很周到,不愧是班头之女。现在你爸爸既已死了,你哭也是无用,以后咱们再设法替他报仇,缉凶捕盗就是了。你们现在带着公文没有?”
蔡湘妹说:“公文在我的身边带着了。”
刘泰保说:“好啦!那么咱们就赶快把你爸爸的尸体送到关厢,报官检验。到时你不要多说话,谁要向你问我是什么人,你就说我是你的舅舅。”
蔡湘妹说:“舅舅不好,就说你是我们的朋友好了!”
刘泰保点头说:“怎么说全行,你就把地下的破枪拾起来吧!那也算是个证据。”
蔡湘妹凄惨地答应了一声,从地下摸着了两根断枪。当下刘泰保就把蔡德纲的尸体背起来,他在前,湘妹在后,一同离了土城往南去走。刘泰保随走随说话,劝解湘妹,湘妹却一路上不住地啼哭。
这时天色已然昏黑,郊外的风又吹得很猛很寒,四下全是黑茫茫的,连一盏灯光也看不见。及至来到德胜门关厢里,就听已经敲到二更,两旁的铺户多半已关上了门。来到一所官厅的前面,刘泰保把蔡德纲的尸体放在地下,就走进去,喊着说:“老爷们,快来看看!现在出了人命案啦!”
官厅里只有一位值班的老爷,带着两个官兵,一听说出了人命案,全都吓了一跳。
刘泰保向那哭哭啼啼的蔡湘妹要过来会宁县的公文,说:“死的是甘肃会宁县派到京城来捉拿大盗碧眼狐狸耿六娘的班头蔡德纲,这是他的女儿蔡湘妹,我是他的朋友一朵莲花刘泰保。我是在铁小贝勒府做教拳的师傅,前门外全兴镖店的大掌柜神枪杨健堂是我的表兄,东城铁掌德五爷他是我的好友。因为蔡班头知道大盗碧眼狐狸藏匿在某巨宅之内——到底是什么宅门,我可也弄不清楚——今天我和他恰巧在街头相遇,蔡班头知道碧眼狐狸出了德胜门,他就请我帮忙,于是带着他女儿,我们一共三人,出了城直追到土城,就追上了碧眼狐狸。我们刚要下手逮捕,不料那女贼竟敢拒抗官差。我们与她交手,堪堪就要把她拿住,不料就又来了一个骑着黑马的强盗。这人是碧眼狐狸的徒弟,因为天色黑了,他的模样儿我们可没看清,不过大概他年纪不大,也是在那某巨宅内匿藏着的贼人。他手使一口宝剑,……老爷你可记住了!他那口宝剑正是前几天我们贝勒府中所失,提督玉正堂正在督人寻查的那口斩铜截铁的宝剑,所以我们的刀枪全都被削折啦!”说着,叫湘妹把手中的断枪扔在地下。
刘泰保就又说:“我们手里没有家伙儿啦,只好用飞镖打他。不想那个人手中也有镖,他啪的一镖,蔡班头就受伤倒地了。及至两贼骑马逃走之后,我们再看蔡班头,他就已然断了气,我们才把尸体背了来,请老爷们检验。至于那两个贼人,此时大概还未混进城去,请老爷们就快些搜索。
还有,验毕之后,赶紧请老爷替我们禀报提督衙门,请玉大人替我们缉凶。
那个贼人藏匿在贵人的宅门里,那宅门是哪家我虽说不清,可是一定在鼓楼附近。”
刘泰保的话如同连珠一般的说了出来,那位老爷听了,脸色都吓白了,因为这案情实在不小,随就命人打着灯笼出去看了看死尸。只见致命的伤是在前胸,血流得很多,那只镖还深深地插在肉里。蔡湘妹又趴在她父亲的身上啼哭了一阵。
此时又来了十几位巡街的官人,其中有的认识刘泰保,就说:“刘二爷,您怎么在这儿啦?”刘泰保又指手画脚地把案情说了半天。官人就请他跟蔡湘妹先找家店房歇息,等到明天天亮了,再验尸办案。
于是刘泰保就在官厅的对面找了一家店房,与湘妹分屋住下。那蔡湘妹悲痛她父亲的惨死,直直哭泣了一夜。刘泰保也一夜未得安眠,因为事到现在,宝剑虽已有了下落,可是那两个贼人仍难捉获;碧眼狐狸既是凶悍异常,她那个徒弟尤为厉害,说不定趁夜就能来杀害自己和湘妹,于是刘泰保一夜提防着,直到天明,方才睡了一会儿觉。
次日,这德胜门关厢就比往日特别热闹,有许多人赶来看验尸。刘泰保代表蔡湘妹到宛平县和提督衙门去回话,这一天他是大出风头。各城的人都晓得了那卖艺的父女原是拿贼的捕头,贼人是藏在什么府里,于是就有些人在私下乱猜,并有些好事的人各处去找刘泰保,打算询问详情。刘泰保这一天真是忙极了,在衙门里回过话,又同着蔡湘妹领尸备棺,将蔡德纲暂厝在甘肃义地里。
晚间,刘泰保觉着湘妹独自在积水潭居住有些不妥,便送湘妹到前门外煤市街找了一所店房去住,他却在全兴镖店里。一更之后,刘泰保就向杨健堂说:“天不早了!我有点儿心跳,蔡湘妹一个人住在那儿真有点儿不妥!”
杨健堂说:“你也是太爱过虑,那店房就在咱们斜对门,又是一座大店,还能有什么人到那儿去杀害她吗?”
刘泰保却摇了摇头,说:“那可说不定!越是大店房,人才越杂呢!
总而言之,我想那碧眼狐狸跟她的徒弟,绝不肯善罢甘休,因为今天已然闹得满城风雨,她们在那大宅门里,必定心神不安。倘若一朝事情败露,她们便全是死罪。我想她们纵不能立时逃命,可也一定要设法把湘妹剪除。现在连我一朵莲花刘泰保都有性命之虞,你是我的表兄,你也得当心些!”
杨健堂说:“我倒不怕她什么碧眼狐狸,不过京城中竟有此等的大盗,真是可恨!我想明天去见德五,叫他去见铁贝勒、邱广超、玉正堂,由我们帮助官人,总要急速把犯人捉住才行!只是,你们说那两个贼人都藏在某大宅门中,你们这话可有什么根据?”
刘泰保便说:“根据全有。事情也是千真万确,可是此时我不敢说。
因为听说这两个贼都是武当派,武艺与江南鹤、李慕白原是一家,说不定他们还彼此相识呢。”
杨健堂却说:“岂有此理!我知道江南鹤并无徒弟,李慕白也没有什么师兄弟,这一定是贼人拿江南鹤、李慕白二人的名气来吓人!”
刘泰保说:“真假不说,不过我昨天与她们一交手,就看出她们的武艺全是武当派。武当派的剑法我不怕,我顶怕的是……”说话时用手向窗外一指,说:“咱们此时在屋中说话,她们就许正在窗外窃听,假若我对你说出了她们的底细,立时就许一口剑飞进来要了我的小命!”
杨健堂也面色立变,从身后抄起了扎枪,站起身来,目瞪着窗外,就像窗外真有什么人似的。他愤愤地说:“泰保,你自管说,说出来那贼人藏匿的地点,明天我自然就有办法!”
刘泰保却笑着说:“大哥,你就别管闲事儿了!你一个人开着两家镖店,是有身份的人,同不得我。我刘泰保却是光蛋流氓,毫无顾虑。如今虽然死了蔡德纲,可是我已探出了宝剑的下落。现在无论是谁都已知宝剑不是被我所盗,虽然贼人没拿住,可是我成功了。我要和贼人斗到底!非得五花大绑把两个贼人捆上交官,我姓刘的才算罢休!”说时,刘泰保傲气十足,请杨健堂去放心休息。
他等到三更,就提了一口单刀出外巡查。此时夜静无人,各铺户和各客栈住的人全都熟睡了。刘泰保跳墙进了蔡湘妹住的那家店房,站在湘妹的窗前,偷听了一会儿,听窗里湘妹虽在梦中,可仍有抽噎哭泣之声。
刘泰保觉得很可怜,心里有点难受,便蹿上房去,趴在房上保护下面房里的人。长夜沉沉,直到五更,天上的黑色渐渐淡了,刘泰保才跳出墙去,偷偷回到全兴镖店里,略略睡了一会儿,天光就已大亮。起床匆匆漱洗毕,他便到对门店房里去看湘妹。
此时湘妹已然起床,双抓髻改了一条长辫,并且换上了白头绳。红衣服已然脱下,换了青布短袄青布裤,鞋上也钉了白布。脸上的脂粉也没搽,越显得黑,可越显得俏。
一见刘泰保进屋来,她就惊慌慌地说:“你知道吗?昨天半夜里,这店房里进来了人!”
刘泰保笑着悄声说:“那是我。因为我不放心你,所以我保护了你一夜。”
湘妹却仍纳闷,说:“你在我枕旁留下那些银子,是什么意思呢?”说时有点儿脸红。
刘泰保惊讶得不禁失声,说:“什么?银子?”
蔡湘妹就由她那木箱里拿出一封银子来,说:“这不是!昨天晚上我把屋门关得很严,可是今天早晨我睁眼一看,屋门叫人托开了,我的枕旁却发现了这一封银子!”
刘泰保惊讶得脸色发白,心说:这还了得!昨晚我在房上趴了半夜,两眼时时往下看着,居然还有人能从容进屋,是我的眼睛瞎了?还是屋里进了鬼呢?遂就勉强笑了笑,说:“吓了你一跳吧?是我跟你闹着玩呢!因为我的银子没有地方放,才送来叫你替我收着,……可是,这儿住着还是不大妥,今天咱们还得搬家!”
蔡湘妹的脸上此时虽无胭脂,可是显出一些桃红色。她忸怩着,斜眼瞧着刘泰保,含情说道:“以后你别再弄这事,再想拿银子来买我,我可就要恼了!反正我的爹妈是全都死了,我无依无靠,你又对我这样帮忙,我还有什么话可说?我只好就跟着你吧!可是我爸爸才死,就是孝服成亲吧,也得过了这个月。这些银子先留在我这里,等到时候好请客人吃喜酒!”
刘泰保喜欢得笑了,连连点头,可是心里还不禁打冷战,暗想:那位半夜里来送银子的先生,绝不是为叫我们办喜事吧?多半这是碧眼狐狸的徒弟所为。他昨夜拦阻了他的师傅,不叫斩尽杀绝,可见他还有点儿慈心,镖杀蔡德纲也一定非他所愿。昨天见我们没揭穿他的底,他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所以才送银两,叫湘妹给她爸爸办丧事倒许是真的!
当下刘泰保发了半天呆,只好将错就错,又劝慰了湘妹一会儿,方回到全兴镖店。见了杨健堂,没提说昨晚有人到湘妹的枕旁去送银两之事,只说湘妹要嫁他。
杨健堂却说:“你跟人家的姑娘混得这么熟,只好娶人家了,我只盼你以后务些正业。”
刘泰保就说:“不久我必把两个贼人全都捉获,提督衙门至少也得派我个差使,叫我管辖几十名马步班头。”
镖店里的几名镖头,一听说刘泰保快要娶媳妇了,都说:“你得请我们喝酒!还得立时就带我们见见新嫂子去!”
刘泰保说:“我还没娶过来呢!姑娘害羞,你们还是不要去见她才好,反正早晚准叫你们都见得着。现在我先请你们去喝酒去!”
众人齐说:“好!好!现在咱们就走!”
当下刘泰保就从柜上拿了几两银子,带着众人喝酒去了。这几个镖头是瞪眼薛八、歪头彭九、花牛儿李成、铁骆驼梁七、跛腿金刚高勇,都是些久走江湖的镖头,常在街头生事的无赖汉。他们到大街上找了一家酒楼,大吃大喝了一顿,便由刘泰保付了钱,各自下楼分手。
那些人都带着些醉意,跑往花街柳巷胡闹去了。刘泰保却闷闷地在街上行走,心里想着今晚怎样应付贼人,怎样才能进玉宅破案;可是他越想越烦,简直没有一点儿办法。
正在低头走着,忽听面前有人问道:“上哪里去?”这声音真跟霹雳一样,把刘泰保吓了一大跳,赶紧抬头一看,只见此人年纪四十上下,身高体大,面色紫黑,穿着大皮袄,上套皮马褂,头戴皮帽子,好像是个由口外来的喇嘛僧。刘泰保赶紧作揖,笑着说:“孙大哥,多日没见哪!”
这位大汉原是现在京城最有名的镖头,侠女俞秀莲的师兄,人称五爪鹰孙正礼。他跟刘泰保也很相熟,当下就问说:“刘泰保,我听说你前天做了一案?”
刘泰保却笑着说:“大哥,你弄错了!我没做案,我是办了一案。可是到现在还没办出头绪来!”
孙正礼气愤愤地说:“你快去探听,只要探出那碧眼狐狸的下落,无论她是藏在谁的府里,你告诉我,我就去捉她。北京城有五爪鹰在此,不能容这等贼人横行!”
刘泰保笑着说:“这倒很对路,你老哥是只神鹰,专能捉拿妖狐!”
孙正礼笑了,说:“真的!你快探去,到时我替你捉贼!”
刘泰保点头说:“好好!”
孙正礼又说:“我师妹快来了,你知道不?”
刘泰保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又很是喜欢,说:“真的吗?俞秀莲小姐要来了吗?那么李慕白怎么样?也一块儿来吗?”
孙正礼说:“她跟他不是一家子,怎会一同来?前几天有由巨鹿来的老乡,说我师妹已由江南回家,大概不久就要来京。咱们别等她来,就把狐狸捉住才好!”
刘泰保说:“那是自然!咱们这样的大汉子连个狐狸都捉不住,都要等着人家姑娘来才能下手,那咱们以后还怎能向人前称英雄?”
孙正礼听了这话很高兴,遂点点头,说:“你快去探!探出消息来就找我,我有办法。”
刘泰保连说:“好好!”
当下二人分手,孙正礼大踏步往南去了。刘泰保往北走了几步,就进了煤市街,先到全兴镖店里借了两口钢刀,然后就急急忙忙到客栈里去见蔡湘妹。此时蔡湘妹正在低头愁坐,脸上挂着泪痕,旁边桌上放着的菜饭她都没有动。
刘泰保就说:“事到如今,你光伤会子心,又顶得了什么用?咱们还得把饭吃得饱饱的,打起精神来报仇捉贼。刚才我在街上遇见了俞秀莲的师兄五爪鹰孙正礼,他说他师妹就要到北京来了,他愿意帮助咱们探案。那家伙太怔,一时我还不敢领教,可是俞秀莲若来到,那可真是咱们的好帮手。三年以来,她在江南闯荡,听说武艺较前更高。她若来到,十个碧眼狐狸也不是对手。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咱们得设法把贼人稳住,千万别打草惊蛇,盼着咱们的帮手快些来到,那时再……”
蔡湘妹却皱了皱眉,说:“你净指着人家还行?”
刘泰保说:“我也不是指着人家。自从前天土城交手,我才知道碧眼狐狸实在武艺高强,咱们三个人尚且不能把她捉住,如今只剩了两个人,又怎能成?再说她那个徒弟,我看武艺还在她以上。尤其是那口宝剑,无论你手中有什么兵刃,碰上它就折;你纵有天大的本领,也是没办法。再说……你可别害怕!从昨天到现在,我时常见有形迹可疑的人在身后跟着我。”蔡湘妹一听,就吓得颜色变白。
刘泰保又说:“有咱在此,碧眼狐狸时刻不能安心,因为只有咱们知道她的底细,她哪能不设法剪除咱们呢?现在这里住着也不妥,咱们还得赶快迁往别处。这两天咱们先守,莫攻,俗语说‘未曾打仗先学守’,咱们且时时防备,别叫贼人要了咱们俩的命。等到三五天之后,那时贼人也就懒怠了,同时也许衙门已经探出些线索,咱们的帮手也就来了。到那时咱们再下手,给她个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叫那狐狸师徒全都不能逃脱!”
他说了这番话,蔡湘妹也只好依着他,当下二人就秘密地搬家。刘泰保扛着那只木箱和被褥,拿着蔡湘妹卖艺时的那只铜锣,湘妹拿着两口刀,他们就悄悄地搬到了东边名叫上头条胡同的一家店房内。到了这店里,找了个房间,刘泰保一看,屋门倒很严紧,是二层门,外层是跟窗户一样的糊着纸的风门,里边却是二扉木板门,上下插关也都完备。屋中有一把沉重的椅子和两条板凳,还有洗脸盆,刘泰保心中就暗暗盘算着。
待了会儿,店掌柜进来,就向刘泰保拱手问说:“这位爷是从哪儿来的?”
刘泰保操着江南的口音,说:“吾从杭州府来。”
店掌柜出屋之后,刘泰保就悄声嘱咐湘妹说:“你可别开口!咱们在此隐藏几日,人不知鬼不觉,看她碧眼狐狸还有什么办法?”
湘妹见刘泰保这样鬼鬼祟祟,就非常不高兴,说:“怎么会把你吓成这样呀?自己先藏在屋里,还办什么案?你别管行不行?我爸爸死了,我自己会去捉贼!”
刘泰保连连摆手说:“俗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一个人去拿贼,不但贼拿不到,还得白送死。现在我不怕碧眼狐狸,却怕她那个徒弟,那个人的武艺咱们想也想不出。宝剑斩铜断铁还不算,他能够在咱们眼前走过去,咱们大睁两眼全看不见他!”
蔡湘妹气得把拳头向炕上一击,铛的一声正击在了铜锣上。她生气地说:“我看你是叫那贼人给吓糊涂啦!干脆,你别管啦!”
刘泰保连连摆手,说:“你先听我几天话,这几天内晚上睡觉警醒些,白天我出去替你探听,你先别出门。因为你一个女人家,又在街上卖过那些日子的艺,差不多的人全都认识你。”湘妹便皱着眉不再言语。
当日刘泰保连屋子也没出,到了晚间,湘妹就说:“你带我藏在这儿,难道你就不到府里教拳去了吗?”
刘泰保笑着说:“府里的事不要紧,我教拳不过是个名目,是贝勒爷赏我一碗闲饭吃。其实我自从进府门,连一套拳也没教过,有时我一个人打拳,也没人理我。”
吃过晚饭,屋中点上了灯,刘泰保将两口钢刀预备在手下,房门虚掩着,他就与湘妹对坐着,彼此谈说闲话。先谈江湖杂事,后来渐渐谈到二人彼此的身世。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都很低微,蔡湘妹是有时擦擦眼角,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有时又微微地笑着。刘泰保是一边说着话,一边注意着门,并且只要院中有人喊着找房间,他必要推开门出去,站在背灯之处看看进来的是什么人。蔡湘妹这时的神情也带出些凛惧。
二更之后,刘泰保就说:“我们得防备一下,你在屋里,我在屋外,看看有什么事情发生没有?如若没事儿,就算贼人不注意咱们了;若是有事儿,明天咱们还得搬家。你困不困?”
蔡湘妹摇头说:“我不困,干脆你在屋里我在屋外好了,我看我的夜行功夫比你还高明一点儿。”
刘泰保想了想,就说:“好吧!可是你带着飞镖,到动手时要小心些!”
蔡湘妹说:“你放心,我比你强!”
刘泰保笑了笑,又找出个小刀,把窗子启开,然后又关上。他便把屋门关上,插上插关,又顶上板凳和大椅子。
蔡湘妹捶了他一下,悄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呀?门关得这么严,可把窗子又弄得活动了,难道贼人只由门走,不会钻窗子?”
刘泰保摆了摆手,悄声说:“这种房子的窗子多半是不常开的,贼人来了一定先用刀启门。他启门时不能没有一点儿响声,那时我就推开窗子伸出手去给他一刀。”
蔡湘妹却说:“不容你用刀去砍他,我早就用飞镖打他了。”
两人轻声说话,起先各房中还都有客人的说话声和唱戏声,现在全都宁静了。外面的风刮得很紧,远处的更锣仿佛已敲了三下,刘泰保回身吹灭了灯,两人每人手中握着一把刀,连大气儿都不敢喘。待了半天,外面毫无动静,蔡湘妹就悄声说:“你是瞎疑心吧?不能有贼人前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