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狼嚎四起。
汤玛士从睡梦中惊醒,火光照出他的面孔,苍白、有如骷髅;梦魇带来的冷汗浸湿了全身,就连盖在身上的破被单也无可幸免。
过了一会儿后,村妇的女儿从卧室中出来,眼神一扫便看见了汤玛士的背影,他身上的疤痕让莉莉难以忘怀,光是看了就觉得痛。时过半饷,莉莉才进一步意识到汤玛士醒了,身子在灰蒙的晨曦与火光下微微摇晃着,不知是病了还是饿了。尽管莉莉选择不发一语地走向厨房,试图把占据客厅的汤玛士当作空气,只是莉莉却仍时不时地瞄着他、观察对方的面容,甚至是进一步想了解他的来历。
那位小姑娘好奇、亦是害怕眼前这名陌生人,他是从外地来的,还可能是个都市人,会从森林出来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思绪走在这,莉莉拿起柴火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她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才鼓起勇气开口关切那位陌生人。小姑娘语带颤抖。见汤玛士没响应,她又稍微大声点向对方问好,但莉莉依旧没有得到任何答复。
屋内的气氛诡谲,令人坐立难安。汤玛士就像个未驯化的野生动物,他人高马大、身体结实,满脸胡渣看起来又脏又诡异,如果说狼人真的存在,那他肯定就是其中的一员。莉莉想,也许她当天不该那么多嘴,就像她的母亲这两天的抱怨,如果就这样把他丢在雪地里当具尸体,她们就用不着承担那么多风险,况且汤玛士根本不可能因为那点雪儿丧命,这两天村妇一家已经见证过他的恢复力了,搞不好不把汤玛士的头给砍下,就算扔进冻结的湖里他都能复活。
然而什么样的怪物才能做到这种程度?莉莉一边猜着、一边摇了一锅水放在灶上。狼嚎持续着、村里的狗也跟着吠叫,她不晓得森林的狼到底在做什么,牠们通常都很安静,毕竟不谨慎一点就偷不着家畜了--但现在那些狼的声音好像无所不在,听起来遥远、却又近在耳边,贝弗洛北村有如置身洞窟,狼儿的呼声在洞里随意盘旋,弄得人们不得安宁。
突然间,村妇从门外里冲了进来,她视汤玛士为无物,直管找女儿谈话。
「英格丽,去把门窗关好。」村妇直呼女儿的本名。一说出口,她才惊觉汤玛士已经醒来了。让那种人听见孩子的本名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莉莉看见母亲心急,于是就急着说:「他好像只是坐起来,人还没醒。」
「算了,」村妇瞪了汤玛士一眼,「快去,可别漏了任何空隙。等会儿你就在家里顾着欧文,别让他给跑出去了。」
「怎么了吗?」
「有狼群,舒马赫家的小伙子被狼给咬死了,他们说那些狼吃过人、记得人味,出没的时间点也很奇怪,现在谁在外头都不安全。」
「牠们从来不接近村子的。」
「就是接近了才会这么麻烦啊!」村妇瘦长的脸看起来更消瘦了。
莉莉不敢作声,她低着头用裙襬擦着手,想藉此回避母亲的训诫。莉莉当然知道狼很危险,她只是很疑惑牠们怎么会挑在这种时节闯进村里,那些动物虽野,但也晓得自己不该擅闯人类的土地,可是既然出现了,那就代表有什么事情促使狼群出现,而她的母亲似乎不打算深入解释。也许那位村妇不敢妄下定论、也许外头来的根本不是狼,莉莉想着,随即端起锅子走向壁炉。
「......狼。」汤玛士说。
「什么?」莉莉以为自己听错了,于是把水锅安置在炉火的架上后便急着回头确认。
「我吃了狼。难吃。」语毕,他躺回了地上。
村妇侧眼一瞪,接着说:「哈、也许就是你搞的鬼,你惹怒了狼群!」
「母亲,他只是在说梦话。」莉莉在炉前暖了暖手。
「难吃。」汤玛士又重申了一次,那张憔悴的看起来更加病态了。
「......算了,不管你是不是吃了狼,」村妇双手环胸,「你就是个扫把星。莉莉,离他远一点。」
「我得顾火。」莉莉说道。
「那就你,汤什么的,离她远一点,既然你醒了,就挪动一下身子吧。」
汤玛士试着回应村妇的命令,但他不过才稍微移动了几吋就气喘如牛,后来花上好些时间才达到远离的标准了。汤玛士原先躺着的地放下头垫了一块破布,布块上头满是血迹,而他手上揪着的那块被单也是,前天的血全都留在了上头,所幸那些垫料都是些准备报废的东西,如麻袋、或破布、以及干草,汤玛士看了觉得自己好像窝在鸟巢一样,同时也不得不佩服村妇怎么能找到这么多东西来垫在下头。
远离壁炉后,汤玛士拉紧被单、身体缩成一团,他觉得自己快冻僵了,只是一条裤子根本没办法保暖;他怀念那群狼,狼血虽臭、却温热可口,狼肉虽恶心、但却能温暖身体,汤玛士认为自己的想法扭曲又怪异,有个东西在他的脑子里发芽,然而恶梦早已成真,任何挣扎都是徒劳无功。汤玛士打着寒颤,双眼不禁缓缓阖上--他梦着血与海、梦着贯天的群树下有野兽徘徊,尽管那里不是他的梦,可是汤玛士无力反抗,他只能学会享受、并与之起舞。
血。汤玛士低声囔囔着。
「要发疯就出去,」村妇骂道,顺手就朝汤玛士头上扔了一件厚衣,「真没规矩。」
莉莉忍不住笑,但村妇看了一眼后马上就截住了笑声。
这时刚起床的欧文跑到了莉莉身边,他看了椅子旁的庞然大物良久,接着才问莉莉那是不是前天闯进家里的陌生人。
「是的、是的。」莉莉回答。
「他还好吗?」欧文又问。
「死不了就是了,」村妇替女儿答腔,「欧文,不要靠近他。另外今天学堂休息,你就留在家里帮忙干活。」
「但我跟马丁约好--」
欧文话还没说完,村妇就挥着食指警告:「欸?不要跟我顶嘴,现在去帮你姊姊做家事,快去。」
「那他呢?」欧文指着汤玛士。
「管他去死,他能走了就会自己走出门了啦!」话一说完,村妇转又交待了女儿几件事,等确认没遗漏之后就赶紧回农场工作了。
欧文趴在窗边看着坡外的几户人家,闷着的脸像颗煮不熟的马铃薯。外头仍是一片青灰,看不出半点生机;地上覆盖了细雪,几束杂草散落其中,与休眠的大乔木相邻显得特别没落。这时汤玛士还在说着梦话,但他的话语不成字句,仅仅是一些含糊细碎的囔囔声。欧文回过头竖起耳朵,想听清楚躺在地上的陌生人到底想说些什么,只是听越久,他越觉得那不是话语。
他问莉莉有没有听见怪声,莉莉回答那是森林里的狼与村子里的狗在叫,不过欧文直指着汤玛士说那是他的声音。
「别大惊小怪了,欧文,梦话都是这么回事。」
「我听见了。」欧文走近了几步,伸长了手要掀开盖在汤玛士头上的衣服
「住手,小笨蛋,还不快去帮我拿几颗马铃薯过来!」莉莉见欧文不听劝告,结果她索性就跑在欧文面前揭开了汤玛士头上的衣服。
衣服下头的不是狼也不是怪物,他不过是个人类,是个看起来又凶又可怕的男人。「我没听错。」欧文嘟着嘴。
「你就是听错了。好啦,快点,今天有一大堆事要做呢。」莉莉将衣服铺在被单上,不让半点冷风渗进汤玛士的脖子。
「他好怪。」
「等他醒了你能当面对他说。」
「不要。」
「知道怕就好。」莉莉把欧文带离客厅。
不久后,晨光渗入屋中,狼嚎亦随之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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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莉的母亲在赛普提姆农场工作,村子里有大半的人都在那讨生活,剩下的则大多在他的土地上讨生活。
赛普提姆家是贝弗洛的大地主,住在上头的人很难不踩过他家的产业,人们看得、碰得、讲得,大半都跟赛普提姆有关,所谓的成功典范不过如此,事事都会和他扯上关系,就连这次事件也不例外,在集会堂里,莉莉听见旁边的人在讨论要怎么样才能逼赛普提姆出面协助解决这件事,毕竟他有钱又有力,保护这片土地是应该的,而且只是物质上的支持还不够,他们相信赛普提姆应该要展现财主的领导风范才对。可惜事情大多只是空谈罢了。除非狼群也杀了他们家的人,不然赛普提姆根本不可能会管这件事。
虽然站在人群中央的村长讲得正起劲,他要召集村内的男丁组成巡逻队,以防狼群再次侵犯,然而不少人对此仅仅是表现出了不安与惶恐--接着就没了。一切事不关己,有股奇特的冷漠在人群中蔓延,混浊、干涩、有如生错季节的芜菁般无味而难以入口,也许是因为南边的兰卡城象征的自由太富吸引力,对于部分的年轻一辈而言,贝弗洛北村的一切都显得相当没有意义。尽管只是些许憋扭,但村长已经感觉到、并试图再度勾起人们对家园的热情,固守家族的凝聚力,可惜效果有限。
召集结束后,村干事请了每个家庭代表上前来确定参与巡逻的人员,只要年满十三岁以上的男性都要排班,此外他们也十分欢迎懂得用猎枪的女性加入,不过村妇一家没有适合的人选,所以莉莉和干事说明了之后就直接前去妇女团那听大妈们要如何安排后勤工作。
回去的路上,欧文问道:「莉莉,我能加入巡队吗?」
「你难道没听见大人们怎么说吗?那些都是些强壮怪物,像你这样的小孩子去了有什么用?」
「我很强壮。」欧文展现了他小小的背膀
「你甚至连我都打不过!」
「放精明点,莉莉。」
莉莉侧眼看像欧文,那小男孩收着下巴,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你这话哪学来的?」莉莉问。
「艾许老爹。」
「不要靠近那种家伙,他风评不好。」说完话,她回头看着村子。
此刻的天空一片灰蒙,融雪让路面一片泥泞,黑泥从广场一路往外扩散,有如树根般延伸到每个人的家门前。集会所的人正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冈位上,速度缓慢,像让泥地给连累了一样;他们的脸上看不见什么表情,口中的话题大多已经重复了好几轮,尤其是关于狼群这件事--伴随着舒马赫太太的啜泣声,人们的心情开始焦躁,议论声随处可闻,村民们正努力地想要找到一个原因来怪罪,这样才能证明自己的生命一片清白。
「莉莉,怎么了吗?」欧文问。
「我们等会儿去打水吧。」莉莉不想告诉欧文她有多么希望自己能离开村子,况且就是说了也没用,她只能留在这,永永远远。
他们走上缓坡,周遭的屋舍分布随着距离而逐渐拉长,当中有部分已经荒废了、一直没人整顿,但小孩们总是说自己经过时被里头的某种东西盯着。久而久之,连大人们也流行起了这种传闻,他们半真半假地转述废屋的故事,最后那些屋子就真的成了不可试探的禁地。
充满晦气。村妇曾如此说道,但她是少数明白这些谣言真伪的人,之所以会与之附和,纯粹只是不想要那群小孩惹事生非罢了。
在即将抵达家门前,欧文又问:「怪物先生一直留在我们家吗?」
「母亲说他身体好了就会走。」
「要是他不走呢?也许我们的房子就会变成废屋......」
「他不走,母亲就会拿枪把他的脑子给轰了。」莉莉回答。
尽管她相信事情还在掌控之中,然而莉莉看着自家屋子时却不禁却步。眼前的大斜顶有如陌生的土丘、雨林板上的窗口透着的是外人的眼目,树非树、田非田、所有熟悉化为陌生,她们的家被置换了,最后的庇护所沦已为怪物的巢穴--莉莉停下脚步,心头不禁一阵寒凉。
「怎么了,莉莉?」
她回过神,接着出手轻轻拍打了欧文的头。「都怪你,笨蛋,不要老是说些蠢话。」
「我什么都没说!」
「快点,去提水桶吧。」
欧文匆匆走向屋亭,但还没来得及拿水桶就又跑回了莉莉身旁。
「他起床了。」欧文耳语。
此时汤玛士正站在窗旁,他在那偷偷看着村妇的儿女,而后又立刻躲进了屋内。莉莉鼓起勇气走近屋子,手中还不忘准备一只柴刀以备不时之需;她想了几种可能性,每一种都怪诞无比,莉莉在开门的瞬间就全忘的一乾二净了,她只记得一件事,那如果苗头不对就得跑,马上带着欧文去找费尔森舅舅求助。
「先生?」莉莉高举柴刀。然而她所预想的敌人不再眼前。
原来汤玛士正坐在炉前看着即将熄灭的火堆发楞。「喔、嘿,谢谢你们,我好多了。」
「刚才你站在窗边吗?」她把柴刀藏在后头。
「没错,我只是......有点饿了,所以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汤玛士看着炉灶旁的柜子,此时他拱起的背影看起来异常的庞大,「能施舍点食物给我吗?吃了之后我马上就离开这里。」
「当然,没问题!」莉莉蹑手蹑脚地走到炉灶那头,她找了一些腌渍品前些日子搜集来的胡桃出来放在盘子里端给汤玛士。如果有时间,莉莉可以多准备一些东西--当然,不可以忘了面包,它们这礼拜烤了一些还有剩,因此莉莉就顺手塞了进去。
东西不多,可是看起来还算丰盛。
「对了,我喝光了你们的水。抱歉。」
「水再盛就有了,」莉莉急忙回答,「这里唯一不缺的就是水,先生。」
汤玛士听出对方的恐惧,于是便说:「我没有被通缉,更没有犯罪......别害怕,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找麻烦的。」
「莉莉?」欧文从门边探出头,他的声音吓着了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