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小说BT吧>综合其他>西岭雪一回一回解红楼>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
阅读设置(推荐配合 快捷键[F11] 进入全屏沉浸式阅读)

设置X

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2 / 2)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和《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两回,是香菱的极盛表演,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乐极生悲,她生命中的第三个魔星出现了——那便是夏金桂。

夏金桂不禁扭转了香菱的命运,还夺去了她的名字,将其改为“秋菱”。她人生的第三阶段开始了。

这一段,在书中的篇章并不多,集中在第七十九、八十两回中。有些版本,将两回并为一回,有些紧锣急鼓的味道,更让人觉得秋光短促。

那夏金桂因见香菱“才貌俱全”,“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遂决意除之,三番两次地设计陷害,一时故意令其撞破薛蟠与宝蟾偷情,一时又命香菱到自己房中来睡,彻夜折磨,之后更是索性自己剪个纸人儿诅咒自己再嫁祸给香菱,逼得薛蟠撵了香菱去,给宝钗使唤。

“自此以后,香菱果跟随宝钗去了,把前面路径竟一心断绝。虽然如此,终不免对月伤悲,挑灯自叹。本来怯弱,虽在薛蟠房中几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并无胎孕。今复加以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竟酿成干血之症,日渐羸瘦作烧,饮食懒进,请医诊视服药亦不效验。”

这是前八十回中关于香菱的最后一次记述。虽然大结局如何,书中并未来得及详述,但是戚序本的八十回回目就是“娇怯香菱病入膏肓”,已经点明她命不久矣。

但是高鹗偏爱“调包计”,不但在大婚之夜让宝钗替黛玉出嫁,还让夏金桂自食恶果,想给香菱下毒,却不小心被宝蟾换了碗,把自己给毒死了,非常的戏剧化;而香菱则重蹈了娇杏的命运,被薛蟠扶了正,不但滞木无文,完全是三言二拍的传奇格局,而且有违曹雪芹原意,与前文的草蛇灰线全无对应,是不折不扣的“蛇足”、“赝文”。

这由香菱的判词可以得到确切的证实:

“根并荷花一径香,生平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莲也罢,菱也罢,都是“根并荷花”,这一句是点明香菱的名字;第二句浅显通俗,明写其可怜堪叹;第三句则用“两地生孤木”喻一“桂”字,点明自从香菱遇到夏金桂,便直奔了“香魂返故乡”的归宿而去了,哪里还有什么“扶正”的机会呢?

香菱学诗

香菱学诗,同黛玉葬花一样,成为《红楼梦》的经典篇章,更成为后世诗家不能回避的常议话题。

且说黛玉素性清冷,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然而当香菱一进来就求着“好歹教给我作诗”时,黛玉竟然毫不推诿,痛快答应说:“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约也还教得起你。”何等大方豁达?

可见人以群分,黛玉待人之冷热,还是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她从骨子里就是个诗人,见了天性爱诗的人,自然亲热,而且循循善诱,诲人不倦。

“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付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首先是黛玉的态度,有人觉得“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说得太轻慢矫情,其实在诗家的眼中,学诗确实不难,格律的掌握不过是几句话的事。

这两年中我创办西周私塾,教孩子写格律诗,从对课到绝句到律诗,不过是三天的课程。第一天讲平仄虚实,第二天讲押韵粘对,第三天讲律诗四联,说的正是“起承转合”,以及“承转两付对子”的几种对仗方法。三天之后,八九岁的孩子们都能掌握,写出格律严谨的近体诗来,像香菱这样慧根深厚的人,又有什么难的呢?

要注意的是,这里黛玉说的“平声对仄声”,是指上下句对仗的规律;但是“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却是说反了,而应该是“实的对实的,虚的对虚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对仗的规矩是词性相近,平仄相反,而这平仄,主要讲的是一句诗中第二、四、六字上的平仄,上下句之间要相对,二三句或者四五句之间要相粘,所谓“平仄律”即是“粘对律”便在于此了。这就是常说的“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了。

对得工整的,就叫工对;马虎相对的,就叫宽对。平仄粘对,就是格律诗的规矩。但是词句警人时,可以抛开格调规矩,只以新奇为上。

所以黛玉又有了一番总结:

“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番话,几乎自清以降所有的诗词格律书中都要引用一番,因为观点太新颖明确了。

第一是立意要紧;第二是词句新奇;第三才是格律规矩。这便是黛玉的观点。

但是要注意的是,在黛玉眼中,诗词格律根本不是什么难事,原是自小谙熟的基本规矩,顺手拈来出口成章的,所以不需要考虑平仄粘对,自然都是通的;偶有不工之处,只要意趣清真,词句新奇,完全可以忽略不计,这就叫“不以词害意”。

这句话,后来被袁枚加以发扬光大,在《随园诗话》中写道:“太白斗酒诗百篇,东坡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不过一时兴到语,不以词害意。”

袁枚虽与曹雪芹同时代,但是曾向人炫耀说大观园即他新购的随园,可见是读过或至少听说过《红楼梦》的,那么这句“不以词害意”,很可能也是拾人牙慧了。

这话后来成了不通格律者的护身符,随便胡诌几句五个字七个字的句子,凑在一起押个韵,就自以为是诗了,若有人指出其不通,就大谈什么“不以词害意”。须知黛玉教香菱时,原要求她先熟练掌握了平仄粘对起承转合,肚子里有了千百首诗打底子,然后才谈得上追求意趣为真。

而袁枚所举的例子,更是到了李白杜甫苏东坡的层次上,才可以一时兴到,皆成文章。

换言之,对于今天学习格律诗写作的新人,没有诗圣诗仙的气魄肝胆,没有黛玉香菱的文词清丽,也要不顾规矩地随便涂鸦,弄些平仄格律不堪入目的七句文来当作诗,也拿着“不以词害意”的幌子来遮羞,就是自曝其丑了。

立意,在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明确定义为“意境”,开篇即云: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

也有版本作“有境界者,不期工而自工。”都旨在说明境界的重要性,也就是林黛玉向香菱强调的“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都不用修饰,自是好的。”

王国维(1877—1927)比曹雪芹晚了一百多年,很可能受到林黛玉的影响,跟香菱是隔世的同学。

关于打底子,黛玉也有一番明确的作业布置:

“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之前黛玉说过最不喜欢李商隐的诗,只除了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于是经常有红迷在讨论: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而且各种索隐探佚无奇不有,说得云里雾里无人听懂。其实看看黛玉的这段读诗论,就很可以明白她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了。

因为黛玉首推王维,而王维史称“诗佛”,其内容以山水田园为主,师法陶渊明之浑然天成,谢灵运之细丽精工,而更见禅意,使山水诗成就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后人评“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苏轼曾赞其“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王维文字最大特点直白如话,意趣天成,极少用险韵或暗喻,少用典故,与李商隐截然相反。黛玉喜王维,自然便会不喜欢李商隐,这很容易理解,完全无需索隐其他。

且说黛玉荐诗,以“诗佛”王维为首,“诗仙”李白、“诗圣”杜甫次之,这排名已经与常人不同,接下来推荐的人更为独特,乃是陶渊明、应瑒、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皆是汉魏南北朝时期的诗人。

之前我说过,曹雪芹凡在书中提及文学思想,都有很强的宗法魏晋风骨的痕迹,崇尚古风,宝玉如是,黛玉身为宝玉知己,自然亦如是。

后文中香菱读了王维的诗回来,有一段关于读诗感想的讨论,最能看出黛玉的审美倾向,炼字炼句的意趣之美:

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有似乎无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联云:‘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似无理,‘圆’字似太俗。合上书一想,倒象是见了这景的。若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必得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象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还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这‘余’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湾住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作晚饭,那个烟竟是碧青,连云直上。谁知我昨日晚上读了这两句,倒象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也来了,也都入坐听他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多,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与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宝玉大笑道:“你已得了,不用再讲,越发倒学杂了。你就作起来,必是好的。”

炼字炼句,最讲究的是锤炼诗眼。

“诗眼”或“句眼”,都是一种形象的说法,指的是全诗精气神最集中的字眼。通过一个字,来锻炼出一句诗甚至整首诗的神韵意境。

《诗人玉屑》中有“五言以第三字为眼,七言以第为五字为眼”之说,就是因为五七言诗中在这个字上多使用虚词,比如谢灵运“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之句,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也被后世诗人称为写景诗的范本之句。

再如香菱所引句中,“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就是第三字为眼,然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却都是在第五字上着力。而“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更是擅用叠字,整句用力,如羚羊挂角,竟连“眼”也寻不得了。

香菱说“上”字从“依依”化来,解释为“依依直上”。宝玉遂说她已尽得三昧,深谙读诗之道了。这段话,既讲了炼字之美,更提到炼意之真。

“青”、“白”两字一字千钧,这说的固然是炼字,但是整句诗形容的境界,却重在炼意,而黛玉评价这两句尚不如陶诗“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更加淡而现成,这说的是气质,风骨,所谓“魏晋风度”,更是讲究神韵了。

这便是诗家常说的“炼句不如炼字,炼字不如炼意,炼意不如炼格。”

再接下来,黛玉便给香菱出题目了,七言律诗,咏月,十四寒韵。

香菱作了一首,先给宝钗看,宝钗说:“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且让香菱拿与黛玉看。诗道: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皆因你看的诗少,被他缚住了。把这首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因为这首诗努力地凑字,却没什么意思,只是说了昨晚有大月亮,亮得跟玉镜冰盘一样,比喻很俗,所以黛玉说“措词不雅”,而宝钗则说“不是这个作法”。

诗要讲究起承转合,这八句四联统共说的只是一个意思,没有承转也谈不上立意,因而黛玉说香菱看的诗少,只是生搬硬凑,让她放开胆子去作,也就是开发灵感,发挥想象。

于是香菱又回来苦思冥想,反复推敲,心无旁鹜,凝思会神,连探春喊她“闲闲罢”,她都随口回答:“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

古时作格律诗依照平水韵,上平声十五韵,下平声十五韵,比如“一东”“二冬”,在今天普通话读音听来,并无什么不同,但在古时属于两个韵部,不可混淆;所以“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乍听上去韵母都是an,但却分属于不同韵部,规矩严明。

且看香菱苦思完成的第二首: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这一首,用词文雅了些,把“玉镜”“冰盘”之类的直白比喻,换成了“淡淡梅花”,“丝丝柳带”的烘托,纤致许多。可是黛玉仍说:“自然算难为他了,只是还不好。这一首过于穿凿了,还得另作。”

宝钗则评价说:“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是月色。这也罢了,原是诗从胡说起,再迟几天就好了。”

因为香菱这首诗字字用心,又是“残粉”又是“余容”,过于刻意了,故而更像是几天后的月色;最重要的,是所有的文字都局限在表面意思,堆砌辞藻,不能借景言情,所以仍不好。

香菱回去后,废寝忘食,精血诚聚,对灯出了半日神,梦中偶得了八句,用宝钗话说是“诚心都通了仙了”。

之前香菱苦思八句,自为妙绝,却被钗黛扫了兴,不肯丢开手,反复思索;如今梦中真得了佳句,反而迟疑,“自己并不知好歹,便拿来又找黛玉”。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都赞赏不绝:“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这首诗首联“精华欲掩料应难”破空而来,开篇明志,已经先写出了月亮的品格,而且借物喻人,完全是自己的写照。

颔联对仗极工,用声音来反衬夜晚的宁静,而且是从夜到晓,直接引出颈联的人物:“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这两句可以说自身,也可泛指天下男女,客旅思人;

尾联更是立意新颖,借着反问嫦娥,来写出不得团圆的悲哀,余音袅袅,回响不绝。古人云:诗言志。而这首诗,无疑就是香菱品格为人的自我写照了。

最后,关于香菱学诗,还有个让人想来叹息的公式:贾雨村见到的第一个金陵十二钗册中人,乃是副册之首甄英莲,之后他乱判葫芦案,恩将仇报推了英莲入火坑;他见的第二个册中人,是正册之首林黛玉,将来势必也会做出误葬黛玉终身的恶行来。

可叹的是,贾雨村是黛玉的启蒙业师,而黛玉又收了香菱为徒。如此,香菱岂非又一次与贾雨村扯上干系?

而且,贾雨村在第一回中,曾经做过一首咏月五律:

未卜三生愿,频添一段愁。

闷来时敛额,行去几回头。

自顾风前影,谁堪月下俦?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楼。

后来见了香菱之父甄士隐,又曾口占一绝: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而香菱拜黛玉为师后,得的第一个题目竟也是咏月,并且一连做了三首,最后一首末句“缘何不使永团圆”正与雨村七绝的第一句“时逢三五便团圆”相对,更是令人感叹。

真不知曹公的这种安排,深藏着怎样的用意!

上一页 目录 +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