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珥。”阮轻寒重复了一遍她的名字,不紧不慢,“军训相当于军营,既然进了军营就要遵守纪律,你迟到了,去旁边站十五分钟军姿。”
9月炎夏,早上的温度最高能升到三十多度,天边太阳高挂,热气四散。
在这种日头下纹丝不动站十五分钟,很大概率会中暑。
更何况钟珥拉过肚子,已经是有些脱水的状态。
她皱眉抗议:“报告!我就迟到了一会儿,也没有耽误训练,凭什么罚我?”
“不服?”
“不服。”
阮轻寒点头:“行。那就再加十五分钟。”
“……”
站了半个小时,钟珥腿都僵硬了,眨眨眼,一滴汗水滑过眼皮,滚落至下巴。嘴皮很干,她抿了抿嘴角:“报告,我不服,申请上诉。”
烈日当头,她的脸色变得几近惨白,尽管很努力保持站姿,但身体颤颤巍巍,似乎随时要倒下。阮轻寒目送她下巴那滴水珠砸在地上,再瞥一眼那副倔强不肯服输的表情,“啧”了一声:“上诉?先去趟校医室再考虑这事吧。”
虽然强撑着没有倒下,但钟珥的确是中暑了。阮轻寒找了个女同学把她送去校医室,开了药挂了水才缓解了不少。
校医是个面相和蔼的老爷子,钟珥瞅着挺亲切,唠叨的样子跟她外公很像。
“你们这些小年轻哟,受不了这天气就跟教官请个假啊,还非要硬撑。跟你一样中暑的我这上午都接了三个了。现在的孩子年纪小毛病又多,出门在外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才行啊。”
钟珥坐在边上跟小学生听课似的,乖乖点头:“您说得对是对,但我们那教官太严格了,别说请假了,迟到一会儿就罚站,一旦提出异议还加罚,完全不讲……”
脱离了恶魔教官的视线,钟珥恨不得将他控诉个遍,可话刚说了没几句,旁边的女同学就猛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
话被打断,钟珥仰头关心:“没事吧?嗓子不舒服?”
女同学没说话,绷着表情眼神往门口斜了斜。
钟珥顺着看过去,校医室门半敞着,外面是走廊,没有人影。
女同学同情地看着她:“刚才阮教官来过了,你完了。”
意思是她刚说的话都被他听到了。
彼时的钟珥吃软不吃硬,被阮轻寒这一罚算是跟他较上劲儿了。以她有仇必报的性格,一定会还他一份大礼。
听完女同学的“善意提醒”,她盯着空旷的走廊,嗤之以鼻。
“谁完了还不一定呢。”
阮轻寒吗,等着瞧吧。
03
半明山腰,阮家别墅。
阮轻寒把车停在楼下,赵叔过来想接过钥匙替他开进车库,被他拒绝了。
“不用,我等会儿还要出门一趟。”
客厅里茶香馥郁,阮老爷子正颇有兴致地煮着茶,听见脚步声掀了掀眼帘,见到阮轻寒笑着招呼:“过来。”
茶几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单独两杯已经斟上了茶,红汤面上漂浮着几片青褐茶叶,水汽升上来,带着一股淡淡的醇香。
“这是闽北武夷的大红袍,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阮老爷子生平没什么爱好,钻研茶道是唯一的乐趣。只不过阮轻寒没有他那样的闲情逸致,喝茶跟喝酒似的,啜饮一口,一杯见底。
气得阮老爷子吹胡子瞪眼:“老子这是开汤第二泡,茶香正酝酿着呢,你喝这么快干什么?”
阮轻寒也不跟他吵,搁下茶杯,起身就准备走。
“等等——”还是阮老爷子先妥协,“说说,你哥那孩子怎么样了?”
阮轻寒坐回沙发:“今天刚做了鉴定,报告还要等几天。”
“要真是我们阮家的孩子,就早点儿带回来吧。”
阮轻寒抬眼:“宋舒言呢?”
他哥阮轻宁前几年刚接手阮氏生意时出了趟远差,再回来时身边出现了个女人,就是宋舒言。阮轻宁和宋舒言交往了两年,其间还带回家里过,阮轻寒当时不在,但听用人说阮老爷子很不待见她。
之后没多久,宋舒言就离开阮轻宁在青城消失了。
不承想半个月前,她又突然出现,还带着一个孩子来到阮宅,指定是阮轻宁的。
阮老爷子吹了吹汤面的茶叶,哼了一声:“一段孽缘而已,要钱给她就是。你哥下个月就要和顾家小姐订婚了,不要影响到他。”
阮轻寒听着,没答话。
阮老爷子目光转回到他身上:“你回来在家住多久?我让人给你收拾房间。”
阮轻寒抬腕看了眼表:“不用了,我不住家里。”
“不住家里?”阮老爷子眼睛一瞪,“这么大个宅子还装不下你吗,非要出去租房子?你是,你哥也是,外面能有家里好?当你老子这里是酒店啊?”
阮轻寒:“……”
中气十足训了一顿,见阮轻寒依旧沉默,阮老爷子有种拳头砸在棉花上的无力感,缓了缓气,换了话题:“你那什么户外野营公司搞得如何了?”
阮轻寒纠正:“是轻行户外俱乐部。”
“哦,也没什么差嘛。”阮老爷子小啜一口茶,“要是做不下去,可以回来公司帮你哥的忙。”
他自觉替小儿子考虑得很到位,不料小儿子听完霍然起身:“不用了。”
也不知哪句话触到了逆鳞。
阮轻寒大步往门口走:“我还有事,先走了。”
阮老爷子奓毛:“嘿,你个臭小子,老子话还没说完呢!”
“嘭!”紧接而来的关门声,将剩下的声音截在喉间。
阮老爷子默了默,垂眼看着手中的茶。
啧,好好的大红袍,怎么突然就不香了呢?
墨黑色的汽车在高架上疾驰,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半小时后,拐进了商业街后面的小巷。
比起前街的繁华热闹,这条街道显得格外安静清幽,路边开着几家网吧、民宿和书店,LED灯牌在暗夜中闪烁。
阮轻寒钻进巷尾的网咖,从侧门坐电梯上了三楼。
推开门,迎面一股麻辣烫的味道,一干人窝在沙发上分食着外卖,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
三楼一整层被打通成了一个独立的办公室,空间很大,未经粉刷的朱红色砖墙颇有种古旧的工业风。堆满了书籍和地图的银灰色书架在墙边排开,正对门的墙壁上挂着一只山羊木雕,旁边是招牌——轻行户外俱乐部。
这里是轻行俱乐部的根据地。
听见开门声,陆植山象征性地抬了个眼,筷子不好夹鱼丸,他正烦躁呢,结果看到来人几乎是噌地站起来。
“哎哟轻寒,我说你过来怎么也不打个电话?”他边说着,脚往沙发底下踢了踢。
南尹和顾子尧也颇自觉,将茶几上的垃圾捡拾好。
几个人打从上学时候就认识了,相处这么些年,知道阮轻寒这人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有轻微洁癖,见不得视线之内有垃圾。
他很少来俱乐部,偶尔来一次,大家都会格外注意卫生问题。
阮轻寒把他们的小动作收进眼里,目光落在桌上的外卖饭盒上,抽了抽嘴角。
“最近手头这么紧?至于三个人拼一份麻辣烫?”
轻行是拉了投资的商业俱乐部,主要承接和举办各种性质的户外活动,旗下会员将近五千多名。顾子尧这个家里有矿的挂名经理就甭提了,陆植山和南尹都是小有名气的商业领队,一个月接的项目怎么着也够敞开手脚吃喝了。
陆植山嘿嘿一笑:“夜宵嘛,不能贪多。不然晚上睡不着。”
顾子尧没好气:“屁,明明是我点的外卖你们非要凑过来分一口。”
“嗨,还不是怕你吃不完嘛。”
陆植山笑眯眯说着,转头看见南尹还在吃,眼睛一瞪:“哇!大南你放下我的丸子!”
阮轻寒挑唇,看他们打闹了一会儿,才问:“妙妙呢?”
“被楼下网咖的研究生老弟带去玩了。”
阮轻寒看了眼腕表:“等会儿出去吃夜宵吧,我记得前街有家烧烤还不错。”
听到这话,沙发上抢食的几人停下动作,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
他们没听错吧?
陆植山咂舌:“难得啊。你不是不喜欢吃路边摊吗,说用料不干净、对肠胃不好?”
读军校那会儿他们几个玩得好的经常趁夜翻墙出去吃宵夜,但阮轻寒从来不参与,每每一问,他的回答总是:路边摊都是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
“是吗?”
阮轻寒似乎很认真地思考了这句话,沉默半晌,无辜地抬眼:
“我说过吗?”
04
立秋刚过,秋老虎余威尚在,烧烤店没有空调,墙上几台老旧的电扇勉强能驱下热。
南尹因为接了个电话有事离开,最终去吃烧烤的只有三个人。
陆植山点了一大堆肉串,顾子尧则配合地点了一些素的,阮轻寒没点,等烤串上来,他挑了几串生菜和土豆片。
旁边两人吃到冒汗,喝水的间隙瞄了阮轻寒一眼,差点没呛一嗓子。
“好家伙,吃烤串还想着养生啊?”陆植山吞下一口鸡心,对阮轻寒这种小家子气的吃法难以苟同。
顾子尧戏谑:“阮哥,要不要再帮你叫瓶啤酒,里面加枸杞的那种?”
他本意是开个玩笑,没想到阮轻寒还真爽快点了头:“行啊。”
枸杞没有,三人点了一箱哈啤,就着烤串喝起来。
陆植山灌了口酒,打了个响亮的嗝儿,眯眼凑近阮轻寒调侃:“你今天有点奇怪啊兄弟。心情不错嘛,难道是张萌姑娘的追求有了进展?你被她攻下心防啦?”
张萌是轻行俱乐部的成员之一,每次组织活动都只报名阮轻寒的路线,对他的喜欢已经是摆上了明面,大家都知道的事儿。
阮轻寒抬了抬眼皮:“我家的地址是不是被你透露给她的?”
“还不是为你好。”陆植山没否认,“你也单了这么些年,再没个姑娘待在身边大家都要开始怀疑你的性取向了。”
顾子尧跟着点头:“是真的,阮哥,俱乐部里有几个哥们儿还跑来问我你的喜好呢。”
阮轻寒黑了脸,咬牙道:“那还真是感谢你们呢。”
“都是兄弟嘛,甭客气。”陆植山嘿嘿一笑,“话说回来,怎么着,那姑娘去你家敲门了?”
“岂止是敲门这么简单。”阮轻寒道,“她搬到了我家隔壁。”
每天早上送爱心早餐,晚上睡觉要道个晚安,平时过来借东西都快变成顺手了,存在感刷得他烦不胜烦,但凡露出丁点儿拒绝,她能在门外等一天。
桌上两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还在起哄。
陆植山:“嗨,那这姑娘还真够主动的,反正人长得也不错,要不你就从了呗?”
顾子尧:“附议楼上。”
阮轻寒不指望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自顾自喝了杯酒,手机一振,一条消息进来。
是一串地址,他逐字看完。
等对面两人喝完了酒,他才开口道:“我准备搬家了。”
陆植山跟顾子尧对望一眼,“两脸”惊诧。
不至于吧?
“就因为张萌?”
阮轻寒摇头:“她只是导火索。”
“还有其他原因?”
“嗯。”
“???”
“过两天就知道了。”
这个点烧烤店里人很多,几张桌子都满了,几人吃得正酣,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
“嘿,植山哥、顾经理,你们也来这吃宵夜啊?”
扭头一看,是楼下网咖那位研究生小老弟正拎着两盒打包好的烤串,略带惊讶地看着他们。
陆植山先打了招呼:“哟,这么巧啊池遇,来这点外卖?妙妙呢?”
“妙妙在网咖呢。有客人想吃烧烤,我帮忙跑个腿。”
“让他叫外卖不就得了,还劳烦你跑一趟。”池遇是轻行的会员,走过几次陆植山领队的路线,两人关系还不错。
“我要过来买东西,也就是顺便的事。”池遇不在意地笑了笑,转向顾子尧,“对了,顾经理,月底去路蒙山那条线,我这边可以加个人吗?”
顾子尧皱眉:“加个人?”
“对,女孩子,之前没参加过这种户外活动。”
旁边的陆植山摆着副过来人的表情:“看来还是朵桃花啊。”他脑袋往阮轻寒的方向偏了偏,“喏,那条线是Rer领队,你问问他?”
轻行俱乐部有两个千人会员群,每次顾子尧会提前把领队们的户外路线和时间在群里公布,限额报名。
阮轻寒带队的路蒙山是十人小队,名额早就满了。
被点到名字,阮轻寒抬眼,正瞥到陆植山在给他使眼色,暗示他别拒绝得太直接,毕竟池遇也算是熟客。
他眉梢微挑:“路蒙山那条线不好走,不建议没经验的人去,尤其是女生。想撩妹的话可以换个地方。”
顾子尧咬着一串骨肉相连差点笑出声。
最后那句完全是多余的好吗!
“哈,不是撩妹啦!”阮轻寒说得一本正经,池遇有点尴尬,澄清误会,“那个女孩子是我小姑的朋友,在青城鉴定中心上班。我只是帮忙报个名。”
“鉴定中心?”阮轻寒脑海里蹦出一个人影。
“对,一个DNA鉴定师,就是专门做亲子鉴定什么的,姓钟。她正好那几天排休年假,想报个路线出去走走。”池遇说着露出歉意的笑容,“路蒙山那条线要是加不了人也没事儿,我帮她重新报一条线好了。”
要不是孟妍非要让他给钟珥报个同路线的活动,说是方便照应,他还真不想麻烦他们。
池遇挠挠头,打算回网咖再考虑剩下的事,不想刚转身就被阮轻寒叫住。
“也不用重新报。”
“什么?”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回身,正对上阮轻寒的视线。
那双一贯冷静又淡定的眼,此刻少见地起了波澜。
“去路蒙山的线,可以加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