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丫娘一愣,脸色有些茫然起来。
她之所以会那么激动,也是被大女儿上吊刺激的,如今女儿没死,她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桂丫见自己娘的脸色,心里就要叫糟,也顾不得想其他的了,从炕上爬起来,冲到里正面前就是一跪,哭道:“请里正爷爷做主。”
“可怜的孩子。”
里正看着桂丫苍白的脸色,以及脖子上那一闪即逝的淤痕,叹了口气:“你想让里正爷爷怎么给你做主?”
桂丫哭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一个是我爹,一个是我奶奶,都是我长辈,我一个做小辈的能怎么样。
可我也怕了,我怕被我奶再卖一次,我怕我两个妹妹跟我一样被人给卖了,我怎么样无所谓,可我舍不得我两个妹妹……”
“姐……”桃丫和小丫两个走过来,抱着自己大姐哭了起来。
姐妹三人,都是瘦骨嶙峋,衣衫褴褛。
大溪村不富裕,但也没穷到哪家的孩子是这样的。
一时之间,让目睹这一场景的人都是心生唏嘘,连连感叹摇头。
桂丫娘愣在了当场,从女儿说出这些话时,她就愣住了。
这个女人,她从小接受的就是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教条,她没有学会反抗,她只会逆来顺受。
“都是这么过来的,忍忍就好了……”这是她娘对她说的话。
尤其当她连生了三个女儿,却没生出来一个儿子时,她更加没有底气了。
她自己逆来顺受,她教着自己三个女儿也这样,可惜似乎并不成功,大女儿比她想象的更有主见,二女儿虽没有像大女儿那样,也看得出是个主意大的,唯独就是小女儿还小,不懂事。
每当她看见大女儿看着婆婆弟妹的眼神,她就心惊不已。
她害怕,可她在怕什么,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可方才经历的那一切,她却是懂了。
是啊,她在怕什么?
连死都怕,还能怕什么呢。
这个瘦弱的女人站了起来,腰杆挺得直直的。
她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挺直过腰杆了,可以看出她似乎有些不习惯,但她还是依旧强制坚持着。
她擦掉脸上的眼泪,一步一步地走到里正面前,跪在三个女儿身边,道:“叔,我要和离,他陈家嫌弃我生不出来儿子,嫌弃我三个女儿是不值钱的赔钱货。
既然如此,我就和他陈铁根和离,我带着三个女儿走,以后我母女四人是死是活,与他们陈家没有任何关系。”
里正震惊道:“桂丫娘,这可不是小事,你可是想好了?
你一个妇道人家,带着三个孩子可怎么活?”
桂丫娘凄惨笑笑,道:“我能干活儿,我大丫头二丫头也能干活儿,饿不死自己。
就算饿死了,也总比哪天被人推入火坑的强。
死都不怕了,还怕挨饿?”
“可你要考虑你三个女儿的名声,以后她们……”
不待里正话说完,桂丫便道:“里正爷爷,我不怕。
人不用为名声活着,愿意娶我的人,一定不会在乎我的名声。
更何况这也不怨咱,只能怨那些将咱们逼得没有活路的人。”
里正见说服不了两人,遂痛心疾首向陈婆子斥道:“你这个老虔婆有什么想说的?
我再也没见过像你这种老婆子,将儿媳妇孙女逼死了,你就能畅快些?
还有陈铁根,这可是你婆娘你女儿,你就不说句什么?”
里正还是不想让桂丫她们走上这条路,这条路明眼可见是十分艰难的,这个世道对女人来说太刻薄,一个和离的女人带三个孩子,可怎么过日子。
陈铁根嗫嚅了半天,都没嗫嚅出一句话。
陈婆子眼睛一翻,道:“我有什么想说的?
我可没逼她滚蛋,愿意滚就滚吧,当咱家稀罕她还有那几个丫头片子?
没用的东西,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我就看看你们出去后怎么死!还有想跟我儿子和离,没门?
我让老大先休了你!”
陈婆子态度太嚣张,将一贯待人厚道的里正也气得不轻,遂也不跟她说话了,只是去看陈铁根。
可陈铁根果然不负他窝囊废之称,听他娘这么说,连头都不敢抬。
里正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望向桂丫娘,“你可想好了,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桂丫娘坚定地点点头:“想好了,还望叔做主。”
有里正在,陈铁根终究还是没休成桂丫娘,而是两人和离。
陈家什么东西都没给母女几个,除了几人的衣裳,连床被褥都没给。
里正倒是又从中间劝了几句,可陈婆子一贯刻薄,陈铁根又是只听她娘的,也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桂丫娘俩几个,抱着几件破衣裳就被陈婆子撵出了家门。
里正见几人可怜,又无处可去,就暂时做主把村里一座早就废弃的宅子给她们先住着。
而一些看热闹的村民,也这家给些粮食,那家给几个碗,给凑了些东西,让几人先用着。
卢娇月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也顾不得想其他的了,她和梅氏回家,找了些家里不穿的旧衣裳,和用旧了的被褥,给桂丫娘俩几个抱了过去,又留下帮她们收拾住处。
这座宅子已经很破旧了,院墙只剩了一半,屋子倒是有好几间,可也就只有正房那三间屋看起来完整些,即是如此房顶上也有好几处破洞,都能看见外面的天了,窗子也是破破烂烂的。
不过到底有个落脚的地方,也免得几人无处可去。
“这屋顶得修,窗子和门也得换,院子里也得清理清理,都长杂草了。
反正现在农闲,这几天我让我家老大来给你们帮忙。”
梅氏到处巡视了下,对桂丫娘道。
桂丫娘感动得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只能一口一个谢谢。
梅氏浑不在意地说:“谢什么谢?
早先我觉得你是个懦弱无能的,现在我收回自己的话。
你能为几个女儿做到如此,我佩服你。”
桂丫娘干黄的脸,窘得脸发红,苦笑着搓了搓自己皴裂的指尖,“佩服我什么,还不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我不带着孩子离开那个家,这几个孩子以后没有一个能落好的。”
“娘……”桃丫和小丫偎了过来。
倒是桂丫比较镇定,道:“娘,你别怕,村里好心的大叔大婶们给了些粮食,咱们明天就出去挖野菜,总能将今年度过去。
还有我年纪也不小了,可以去镇上做工,明年咱们再开些荒地,总不会饿死咱们。”
“你个姑娘家家的,去镇上做什么工。
这天马上就要冷了,还不知道怎么个冷法。
不行了,娘去求你几个舅舅,他们怎么也不至于看着咱们饿死不管的。”
桂丫不抱希望,她娘和离出门,已是惊世骇俗,更何况是拖了三个女儿。
她舅舅们也许想帮她们,但还有她舅母呢,尤其舅家还有女儿,怎么会让她们连累名声。
恐怕划清界限都不急,又何况是帮她们。
只是这些桂丫现在也不好当面说出来,她娘性子素来懦弱,好不容易硬气了回,也是为了她们姐妹几个,这会儿可万万不能打破她最后一点想望。
桂丫想了的,日子也许会很难很难,但只要能离开那个家,即使再难,她也甘愿。
她有手有脚,人也不傻,一定不会让一家人饿死。
卢娇月也叹了口气,艰难是可以预见的,但总能熬过去。
就算熬不过去,村里还有这么多人,总不会眼睁睁看着的。
她知道村里人可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到底都是乡下人,也没什么坏心眼。
再不行了,她家还能帮一把,她也可以。
“婶子,我明天就来帮忙先把房顶补上。”
卢广义说不出来安慰的话,只能做些实际事。
“谢谢你了,卢家大小子。”
“谢谢你,卢大哥,你马上就要成亲了,这么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梅氏当即就想说什么,可不知想到什么,欲言又止。
卢家三口人都是这样的表情,不免就让桂丫上了心。
只是当着人面,她也不好意思问,只能寻思着私下问问好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按下不提,桂丫一家就在这座废弃房子里暂且安顿下来,而二房三口人也回家去了。
陈婆子完全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她拿捏老大媳妇惯了,以为儿媳妇只是当着人面给自己难看,想趁机拿捏自己,却万万没想到竟就成了和离出户。
她倒不是心疼桂丫娘走了,而是心疼韩家那二十两银子。
别看她当时说得挺好,让桂丫死,那也是她以为大孙女已经死了,聘礼银子注定要飞了。
哪知大孙女没死成,聘礼银子还是飞了,陈婆子有些接受无能。
陈铁根也是如此,到了此时,他都不能想象,怎么桂丫她娘就跟自己和离了。
他承认在家里他是懦弱了些,有时候他娘磋磨儿媳妇,打骂自己的女儿,他没有站出来。
但哪家儿媳妇不是这么过来的,当奶奶的教训孙女天经地义,尤其他又没个儿子,还指着娘到时候从老二家过继一个儿子过来,给自己传承香火,自然不敢反驳自己娘。
可他万万没想到事情竟会成了这个样子。
陈婆子还在恼羞成怒的骂着,骂桂丫娘是个贱货,骂桂丫是个小鬼缠的祸害精,还骂大儿子连媳妇女儿都管制不住。
总之逮着谁骂谁,二房两口子都聪明,见情况不对就跑了,也就只有陈铁根一个人蹲在墙角听他娘骂。
可再骂也解决不了问题,人跑了,到时候等韩家过来抬人,没人给人家可怎么办?
直到这时,陈婆子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不该那么冲动,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就在陈家人担心怎么应付韩家人之时,这时韩家上门来退亲了,理由是桂丫的命硬,克他们韩家。
陈家人大喜过望,历来有男方毁亲不用退换聘礼的规矩,这下聘礼可不用退换给韩家人。
只可惜他们太过天真了,韩家人又岂是他们想讹就能讹的?
当天陈家人表现出不想退聘礼银子的苗头,次日韩家村那边就来了一帮子人,老少爷们来了几十号,走在村子里看起来都渗人。
大溪村是杂姓而居,自然没见识过这种同一个姓氏抱团行事的村子,但没见识过,也听说过,纷纷都议论到陈家这下要倒大霉了。
到底陈家一家子都是窝里横的典范,见韩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人,院子里站不下,院外还站了许多。
陈婆子也不敢再昧下聘礼银子不给,只是当时因为聘礼银子对不上,她和小儿媳妇打了一场,闹出了不少笑话。
关于桂丫命不好之说,自然是流传了出来。
卢娇月觉得十分歉意,因为这事是韩进办的,当时她也知道。
倒是桂丫并未多想,反正名声已经不好了,再加一条命硬也没什么。
其实如今的局面已经是桂丫当初所不敢想象的,彼时她装着上吊演苦肉计,她奶拦着她爹娘不让他们救她,而她爹娘不敢质疑一声,她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万万没想到她娘会突然暴起,甚至为了她们姐妹三人和她爹和离。
反正她这辈子也没想过要嫁人,只想着能赚钱养家,将两个妹妹嫁出去,她自己留下侍候她娘终老,就啥也不想了。
按下不提,天是越来越冷了,就在这时,一个消息传来了大溪村。
裴家人竟然在给裴贵娥说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