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好消息呢?”
他几乎有些可怜了。
家入硝子从来没有觉得说话也是一件很费力的事情。
“……没有好消息,”她垂眼盯着手指尖夹着的烟,只觉得时事艰难,老天对他,真是一点都不宽宥,“只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更坏的消息。”
他轻轻地说:“是什么?”
“夏油死了,”家入硝子夹-紧了手指间的烟,“是她杀掉的。”
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但是他们都知道,这个“她”说的到底是谁。
“在你出去后不久,她操纵咒灵杀掉了一名普通人,宣称对方是杀人惯犯,但调查的结果显示并不是,这一点,是夜蛾老师亲自去调查的,没有疑问。”她说,“于是她的证词失去了可信度,加上死者的家属在表世界的官方政府提出起诉,咒术协会要求把她关起来——高专的封印室,关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请神道的人来做检测,但是神宫供奉的天照大神法器八尺镜碎掉了,那是镇压邪灵的法器,我想,她可能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说重点。”
他平静地打断了她,话里的冷意不容置疑,家入硝子甚至下意识做出了防备的姿态,哪怕知道他绝不会对她动手,但面对着突然爆发的强压还是生起防御心。
“……她从封印室里逃出去了,杰在做任务……”
如果妹妹本人在这里应该会很开心,因为一切都在按照着她亲手写好的剧本发展,没有丝毫脱轨。
“整个村子差不多都被屠杀干净,只有十多个孩子幸存了下来,夏油大概是不肯伤害她,结果没有想到她会动手那么狠,所以中招了。”
“夏油在村里救出来的两个孩子,也证实了她杀掉夏油这一点,她们试图捅她一刀为他复仇,不过反而被当场打晕了,受了伤,但还活着。”
她已经亲自解剖过同期的身体,上面致命的伤痕并不是对打中出现的,更像是他毫无防备,结果迎面受了一击。
虽然没有明说,可是五条悟还是读出了她话里的意思。
“……是这样啊。”
“要去看看他吗?按照咒术界的规矩……”
咒术师的尸体必须要处理掉,虽然她并不愿意那么做。
“我么?暂时还是先不去了吧,”那副架在鼻梁上的墨镜取了下来,露出下面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面燃着颜色冰冷的蓝色火光。
“保留下来。咒术界同不同意不需要担心,我会去想办法。”
她开口,发现自己哽咽了一下,花了几秒钟稳住:“那你现在呢?”
“也没办法,”他平静地说,“去处理一点小事。”
在黑室里关了很久——至于是多久,妹妹也没有概念。
这个空间似乎是专门为了惩戒叛逃的咒术师用的,也就是俗称的诅咒师。里面无前无后,无光无声。正常人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不到三天就会疯掉,但咒术师的耐度很高,毕竟他们本来就是疯子。
但对她来说,这种关押措施跟花架子也区别不大,同样的场景可以快速跳过,因此时间的流逝也无关紧要。不过这不代表她就喜欢现在的环境,
人在入夜后,在黑暗的场景里总是容易情绪化,想得更多。
会后悔吗?
夏油杰不止一次这么问过妹妹,现在她也这么问自己。
大概是不会的。
曾经的小白在那间看似很大,实则狭小的宅邸里生活,他没有真正世俗意义上相亲相爱的家人,也没有朋友。他很孤单。
但是,五条悟不同。
他不再是从前孤零零的一个人,他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交际圈,有了相逢恨晚的挚友,有了看似脾气暴躁,实则关心学生谆谆善诱的老师。
小白属于莲衣。
五条悟却不属于她。
他也许牵挂她,但仍然会怀疑她,审视她。
妹妹摸了一下脖子,上面光秃秃的什么都没有。上面曾经挂着他送给她的项链,里面蕴含着巨大的咒力,用过之后就断成了两截。
——就像是他们的感情。
也许他会恨她——而那正是她想要的。
哪怕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是当黑漆漆的空间里忽然出现了裂缝,从外面露出一丝光进来的时候,妹妹还是不由感受到了一种恐慌,黑暗使人感到安全,她如此地畏惧光亮。
在光的尽头现出了一个人的高大身形,很刺眼,她被刺激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他看上去和往日没什么不同,手插在口袋里,神色漠然地朝她走来。这神情很陌生,陌生到让人害怕,但同时也意味着一切很成功,按照构想进行,她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分外刺眼,五条悟顿住脚步,他冷冷地扯了一下嘴角,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真是令人想不到——平时这么怕血的你,居然能给我送出这么大一个惊喜,”他声音里透出完全相反的意思,“看来从前真是低估你了。”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如同一汪死水,波澜不起。
“过程我已经听他们说过了,不过,就当是自虐好了,我还想再听一次,由你亲自来说。”
她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有,他不容拒绝的捏住了她的下巴,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捏碎,声音却很轻。
“我只听你说。”
“……”
“就算高层那些人杀死不了你,但是折磨的手段有很多,你想去尝试一下吗?”
“你舍得?”
“所以我还站在这里——”
他脱口而出,这似乎是一次失误的内心流露,但他也没有收回去的打算,那双蓝眼睛死死地盯在她身上。
“愿意相信我吗?”妹妹很感动,“真是太好了。”
真的很好。
“那么,你是来质问我为什么要屠村吗?”
“我为什么要问这个。那些人,杀了也就杀了。”
“真无情啊。”
“但是,为什么要杀杰——”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似乎在发颤,“你真的,杀了他?”
她一眼不眨地看着他。
“……我很想说不是,但是,抱歉。”
黑发少女神情痛苦:“我没有想过杀他的,那只是一个意外——”
[怎么可能是意外呢?不过也是,五条悟,这可是特意为你打造的意外啊。]
肩膀上的手指猛收紧。
——猜测正确。
真是让人高兴又悲哀的事。
她几乎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轻抽了一口气,含泪继续说:“我以为他会躲的,我只是吓唬吓唬他……”
[谁知道他那么蠢,这也不能怪我吧,要怪就怪你好了——为什么要骗我呢?]
[为什么要骗我呢?]
虽然是刻意演出来的,但这也确实是妹妹想要问的问题。
大概得不到答复了。
“很好,”他点点头,像是乏力地松开手,“很好。”
“我自认聪明一世,”他自嘲地笑笑,“没想到,也有走夜路撞鬼的时候。”
——他在痛苦。
他在为她而痛苦着。
意识到这点后,心里却并没有那种报复成功的快感。
但还不到放松的时候。
“你……”
她有些不安:“怎么了?”
松田阵平曾经说过,想让别人相信你的谎言,那么你首先就得自己先相信,骗过了自己,才能骗得了别人。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轻声说,“我说的都是真的。”
他伸手抱住她,妹妹乖乖地伸手回抱住了他,亲昵的姿态亦如从前的温存,那双修长骨节漂亮的大手摸了摸她的头,又顺着脸庞轻轻地滑到了脖颈处。
“别怕。”他说。
她茫然地抬头看他。
耳边响起咔嚓的一声。
过了几秒钟,她才反应过来,那是颈椎骨被扭断的声音。
“你是真的很可怜啊,”少年的声音磁性又低沉,嘴唇触碰她的耳尖,远处看着,像情侣之间的耳鬓厮磨,“也很残忍。”
“……莲衣。”
他温柔地叫了她的名字。
黑色的空间一直紧闭着没有动静,夜蛾正道出于种种原因难免忧虑,于是那扇门终于强行从外面破开——光芒如水,倾泻而入。他们也终于看清了里面的场景。
黑发少女乖驯地待在宽厚的怀里,安安静静的,似乎是睡着了。
五条悟一点点抱紧了怀里的人,仰天长笑。
没有人敢打断他。
“好啦,”白发神子慢慢收声,擦掉笑出来的眼泪,语调欢快地宣布,“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夜蛾正道知道,他又有两个孩子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