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嬷嬷见都澜大步流星走了,才对景佳道:“公主这是何苦?”
景佳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又岂不知爱惜自己。可是凉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胡人的天下,他们胡人女子见我羸弱,不会骑射,只当我一味懦弱,言语里早有轻视之意,若我此时弃城出逃,这一辈子他们都会奚落我是个汉女,连我将来的子嗣也一样受他们欺负;朝廷宫里早已没有我的亲娘,只有太后视若己出,皇上还知疼我,但太后性格儿坚硬小器,皇帝眼里只有他的江山,知道为我一人断送一座城池,将来也不会为我撑腰,今后还有我的活路么?”
季嬷嬷叹道:“公主想的太多了。”
景佳道:“咱们宫里的明争暗斗远胜于此,季嬷嬷也是在宫里浸淫多年的人,不会不知道。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先帝爷有个大理来的妃子,封号叫段时妃的,嬷嬷还记得么?我还记得她清丽秀雅,心灵手巧,可惜就是不容于中原宫廷,二十岁之后就未受先帝爷一幸,现在普圣庵出家。临出来前,太后还特地拿她作了比方,叫我千万别走她的老路。”
不久之后,城里城外喊杀震天,料是匈奴人已经开始攻城,景佳坐卧不安,只听城楼鼓号时紧时稀,自己的心也在七上八下。过了两个时辰,厮杀之声稍减,派出去城楼上打探消息的内监回报道,现在匈奴攻势告一段落,双方均死伤甚多,都澜正往城中征召义勇,补充兵力之后再战。景佳道:“保护这座衙门的只怕还有四五百人,你传我的话,让他们都去城上杀敌。”
此间的驻军一走,只剩下景佳从中原带来的内监和宫女,胆战心惊地在景佳门前挤作一团,倾听城头的厮杀,伸长脖子望着门口,只盼前去打探的人带回好信儿。不一会儿,就见五个胡人装扮的男子从外面进来。众人都道他们是凉州的守军,向他们招呼道:“军爷,现在城上怎么样?王妃正等着消息呢。”
为首一人上前道:“原来王妃就在这里,我们有要紧消息要回禀。”
首领太监迎上去问道:“什么要紧事?”
那人在他耳边笑道:“王妃就要送命了,你说要不要紧?”
首领太监一愣,才觉眼前寒光一闪,已经身首异处。其余的人顿时连声惊呼,四散奔逃,那五个人不过挥着刀撵了几步,见人都逃得远了,便一脚踹开门望景佳屋里跳进去。正房里空无一人,那五个人交换眼色,向屏风后掩去,听得细微的裙角悉娑的声音,为首的汉子面露喜色,挺刀扑了进去——里面正是王妃景佳,见有人凶神恶煞地扑来,不禁放声惊叫,扭身就奔,那汉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裳,往怀里就拽,这时忽听有人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一条冰凉的长舌在脖子后面舔过,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汉子闪回身,只见一个中年女官正从怀中抽出一柄细小的弯刀,秀丽如故的眼里残忍饥渴的笑意一盛,对准他的手腕斩了下来。那汉子惨呼一声,抱着断臂在地上翻滚,断手仍紧紧抓着景佳的衣裳,景佳吓得几乎昏了过去,气若游丝地尖叫:“季嬷嬷!”
那中年宫女面不改色地将断手从景佳身上摘下来,道:“不怕,不怕,奴婢在这里。”语气虽柔,眼神却在其余四个汉子身上打转。
四个汉子都打了个寒噤,还没来得及有所举动,季嬷嬷的身影已挟着弯刀锋芒鬼魅般闪到四人面前,一线血光飞溅,四个壮汉捧着喉咙倒在季嬷嬷的素裙之下。
季嬷嬷走到仍在惨叫的断臂汉子跟前,反转刀柄将他击昏。
景佳掩着脸,颤声道:“季嬷嬷,他们是匈奴么?”
季嬷嬷望着一地尸首,道:“应该不是,倒像与禾蓝是一路的。留着一个活口等王爷回来再问。”
景佳慢慢从袖子后露出眼睛,盯着季嬷嬷的背影,道:“嬷嬷,你究竟是什么人?”
“奴婢是从小带大公主的嬷嬷季氏,”季嬷嬷笑了笑,“公主糊涂了?”
景佳叹了口气,喃喃道:“以前挺明白,现在却糊涂了。”
雁门关军民一心,苦撑半日,终于盼到凉王回兵来救,匈奴退兵甚快,除了攻城时人员稍损之外,并未让凉王占到便宜。比之城墙上下尸骸遍地,景佳房中的四具死尸、一只断臂更让必隆心惊胆战,气得浑身发抖。他捏着拳头恶狠狠用胡人的语言不停诅咒的模样,给这个惨淡的傍晚增添了一种惶惑不安的阴谋气氛。
当晚,必隆将折子匆匆写就,向朝廷请命增兵,写到“单于均成势大,虏匪兵力渐结,大有南向窥视中原之祸心,北伐匈奴乃朝廷社稷之大,臣必隆镇守一隅之资,实不可当此重任。臣请陛下另委北伐大将军,屯兵雁门之外,与匈奴对峙”这里,皱起眉不住冷笑。
“王爷,”门口的小厮道,“王妃来了。”
必隆将奏折收在案几下面,迎到门前。景佳的气色已好了许多,握在必隆手里的皓腕也恢复了温暖。“我来请王爷安歇。”
“不忙,”必隆拉住她坐在榻上,从一边取过一只锦匣,“臣有一件事物给公主。”
景佳望了望必隆,又垂下眼帘,慢慢将匣子打开,必隆微笑着从里面捧出弯月般的金刀,用金勾挂在她腰间的锦带上,他的双手宽大坚定,仿佛习惯了主宰别人的命运。
景佳抚摸着金鞘上粒粒珠玉,将头枕在必隆的肩头。
“永不离别。”从她双唇中流出的语调带有中原女子的无限温柔,烛光悦目,必隆在她身上散发的芳香中,一刹那的心旌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