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昏黄的灯光下,袁崇焕和孙承宗把盏小酌。
喝了三杯酒之后,孙承宗问道:“元素,依你看,那些人的战力如何?”
默然半晌,袁崇焕轻轻叹道:“大人,这真是不可思议。”
拿起酒壶,给袁崇焕的酒杯斟满,又把自己的酒杯斟满,孙承宗道:“元素,仔细说说,到底是怎么个不可思议。”
袁崇焕道:“从事起到结束,仅仅用了一个多时辰。
再怎么说,京城外的军队不可能少于三万。再者,他们说要兵不血刃占领山东,那这又至少需要两万军队。”
孙承宗点了点头,袁崇焕估计是非常保守的,在他看来,做到这些没有十万精锐之师是不行的。
袁崇焕又道:“万大军千里驰奔,他们做的却如此隐秘,他们的军队必然都是骑兵,具有高度的机动性。”
做到这些,不仅需要高的机动性,更需要高度的组织性,也就是说这至少的五万铁骑都是精锐。
微微了皱眉,孙承宗问道:“和关宁铁骑比,他们如何?”
袁崇焕道:“果仅以我看到地。关宁铁骑要差一些。”
孙承住了。这又是他万没想到地。他吃惊地望着袁崇焕。袁崇焕苦笑道:“您看到那些人之后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孙承宗低下头。默默喝着酒。孙承宗喝完。袁崇焕就又给他斟满。
默默喝了好半晌。孙承宗轻轻叹了口气。问道:“元素。皇帝以刑定你之罪。是不是觉得委屈?”
这岂止是“委屈”两个字可以说地清地?袁崇焕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沉默不语。
孙承宗道:“元素。想知道我地看法吗?”
袁崇焕道:“您讲。”
孙承宗道:“为军国大事计,不该杀你如果仅从法理情理上讲,皇帝杀你无错。”
袁崇焕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孙承宗。
“元素,皇帝这次杀你,表面上确实没有道理,你觉得不甘也对,但是……”重重叹了口气,孙承宗的声音里满是惋惜和遗憾道:“元素,是你负了皇帝非是皇帝负了你。”
惊愣半晌,袁崇焕的眉头皱了起来,问道:“大人,您这是何意?”
尽力压下心中的惋惜和遗憾之情,孙承宗平静地道:“元素这次最大的失误在于,是你眼里只看见了皇帝没有看到皇冠下的实际上还是一个少年。”
说到这儿,孙承宗又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元素,对于皇帝而言,你是臣子,但实际上你也是帝师只是你从没有想到过这个。我知道元素你一心是为社稷谋,但你太过于只是从自己的立场考虑问题素你这是拿自己一命豪赌万千黎民之命啊!”
见袁崇焕仍旧眉头紧锁,孙承宗继续道:“元素皇帝对你寄望至深,这是事实吧?”
袁崇焕点了点头。
孙承宗又叹道:“元素啊皇帝再怎么说也还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而你呢,却已经过了不惑,奔知天命去的年纪了。如果做事不考虑这个,而一味让皇帝谅解你,忍让你,这说得过去吗?”
“而且,”说到这儿,孙承宗的目光蓦地锐利起来,他逼视着袁崇焕道:“元素你赌输了,所以你错了。”
最后这几个字,字字力有千钧,比什么话都有效,袁崇焕低下头去。
“元素,就拿你杀毛文龙这件事来说吧,它的后果你现在可能都还没有意识到。”孙承宗的口气缓和下来,徐徐说道:“站在你的角度,毛文龙不听你的,影响你有关辽东的总体战略,所以杀毛文龙就是很自然的事,何况你还从皇帝那里拿到了便宜行事之权。”
苦涩地笑了笑,孙承宗继续道:“元素你心里也清楚,这个便宜行事之权不是无边的,你是在取巧,让皇帝无法怪罪你。但你想过没有,皇帝不定你的罪不是因为便宜行事之权,而是因为皇帝只要还想靠你平定辽东,不论你做什么就都不会有事。”
孙承宗句句如刀,这是直斥袁崇焕短视、幼稚。
看似无意,实际上,袁崇焕表情的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孙承宗都没有遗漏。见袁崇焕虽然被自己批的哑口无言,脸色灰败,却没有丝毫恼羞成怒的迹象,孙承宗心里暗暗地松了口气。
孙承宗继续道:“元素,你杀毛文龙,最大的后果是彻底改变了皇帝和你之间的关系。此前,若说皇帝视你如父如师那可能有些过头,但皇帝信任你,视你为最重要的股胘重臣应该是合适的。但你杀了毛文龙之后,在皇帝心中,至少你和其他大臣没有什么区别了。而且,皇帝年轻,自然会很在意臣子对他的态度,如果臣下欺瞒轻忽自己,皇帝很难不在意的。”
这会儿,孙承宗说话大都点到即止,袁崇焕自然是会听明白的。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自然也会越大,又何况是崇祯皇帝?
实际上,袁崇焕杀毛文龙的严重后果还有很多,比如破坏体制等等,但够了,现在只要让袁崇焕不再对崇祯心怀怨恨就够了。
送走袁崇焕,夜已经深了,在院中占了一会儿,孙承宗正想回屋中安歇,这时有人来报,说是数位边镇巡抚总兵到了关前。
孙承宗眼前一亮,他想到了一个那些人为什么要救袁崇焕的原因,但随即又摇了摇头,还是不对。
山东巡抚衙。
午时刚过,巡抚衙后院的一颗大古柏树下,有两个人正坐在树下喝茶。这两个人稍胖些的那个是山东巡抚徐从治,瘦些的是师爷周芳成。
八月下旬,正是金秋送爽的好时节,而且今天的天气又是出奇的好。秋风荡荡,没有丝毫的肃杀之气,只有宜人的凉爽。
天气这么好,徐从治的情绪却不高。
“东翁,没事了吧我们再手谈一局?”见徐从治的心情不好,师爷周芳成笑着问道。
这些日子徐从治的心情一直都不怎么好,周芳成知道为什么,是因为袁崇焕。徐从治虽然不可能跟他明说,但身为师爷,老爷最私密的人,尤其是他与徐从治的关系又极好,周芳成对徐从治是非常了解的。
徐从治认为袁崇焕该杀那是因为杀毛文龙,而不是因为己巳之变。杀毛文龙这事儿皇帝和朝廷既然已经优旨答,出尔反尔地找后帐是不应该的。杀毛文龙之时杀袁崇焕,任谁也说不出话来,但现在杀袁崇焕,那后果将是极其严重的。
袁崇焕已经必死无是徐从治的判断,周芳成也认可。
“好吧。”叹了口气从治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经常下棋,一旁就有一张汉白玉的石桌,桌面上刻着纵横十九道。棋盒就在石桌下面,两人来到石桌
,周芳成把装白色棋子的棋盒递给了徐从治。
黑先白后,两人厮杀起来。
“这几天的邸报怎么没来?”一边落子从治一边问道。
“可能是那边天气不好,给耽误了。”周芳成道:“哎东翁,您还别说真有点怪。”
“什么有点怪?”徐从治问道。
“我昨晚和朋友去吃饭,听人议论说两天不论是陆路,还是水路,北直隶那边好像是断了。”周芳成道。
“这种情况有几天了?”这可会是因为天气的原因,徐从治吃惊地抬起头来。
周芳成道:“就一两天,主要是货物断了,这才有人注意到这事儿。”
眉头微皱,片刻之后,徐治命令道:“马上派人去查,看看怎么回事。”
关系好那也有个分寸,徐从治一吩咐下来,周芳成立刻起身,道:“我这就去安排。”
周芳成匆而去,徐从治也站起身来,背着手,在树下来回踱步,思索着这件事。
不一儿,周芳成回来了,但脸上带着明显的惊慌之色。
“怎么了?”停下脚步,徐从治缓缓地问道。
“东翁,”周芳成紧张地道:“东厂的人来了。”
不论何时何地,东厂那是人见人怕,谁也不愿意和东厂沾边,尤其是当官的,徐从治也不例外。
徐从治闻言就是一皱眉,而后就快步向巡抚衙正厅走去。
东厂的人眼睛都长在门框上,正厅里的这三位就是,他们一见徐从治从外面进来,其中一人神态倨傲地问道:“你就是徐大人吧?”
“正是。”徐从治沉稳地应道。
那人道:“我是东厂提督曹公公麾下的大档头,奉曹公公命,令济南府四品以上官员都来巡抚衙门,曹公公随后就到。”
这是极为罕见的,至少徐从治别说没经历过,就是听都没有听到过。徐从治没有检查此人的身份文,这没必要,他认识曹化淳,当然更知道曹化淳的地位。
“大档头贵姓?”徐从治问道。
“梁。”此人冷冷地说了一个字。
这个时候,徐从治心里开始慌了,他知道曹化淳虽然是手握重权的太监,但此人很是仁厚,人相当好,几乎没听说过有什么劣迹。现在这个跟着曹化淳出来的大档头对他这个一省巡抚如此倨傲,绝不会是这个大档头个人的原因,一定还有别的。
事情严重了,徐从治试探着问道:“现在就召集人来吗?”
“是。”还是一个字,而且说完之后,此人把身份文从怀里拿了出来,放到了桌子上。
徐从治的心更慌了。
周芳成小心翼翼地检查过后,冲徐从治微微点了点头。
“大档头稍等。”说着,徐从治吩咐一旁的衙役立刻去召集四品以上的官员到巡抚衙议事。
不一会儿,布政使邱令武、按察使王立人、都指挥使杨斌和其他十几位文武高官俱都到了巡抚衙。
到了之后,听徐从治把情况介绍完毕,人人都惊慌不已。论能力,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比不了徐从治,自然就更加的惶惶不安。
没有人敢离开正厅,就是内急都忍着。这要是走漏消息出了什么意外,而自己又离开过,那不是找倒霉吗?
黄昏时分后一位济南府四品以上高官,驻府在泰安州的山东总兵李泽平到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全都黑了下来,曹化淳这才带着人到了。
徐从治和曹化淳有数面之缘,两人也算是老相识,但这一刻,曹化淳脸绷着,没有一丝笑模样。
曹化淳这个样子也不是故意装的天的事儿完了,他就只能祈望这些人造反成功则他也得跟袁崇焕学,混个万刮凌迟的下场,何况天津还有一大家子人呢。
这个时候,曹化淳再没心没肺,也不可能有笑模样。
众人都打躬作揖曹化淳只是对徐从治点了点头,对其他人视而不见直走到主位上坐下。
坐下后,扫视众人几眼,曹化淳道:“诸位,咱家来此是有一见天大的事儿。有人据报福王密谋谋反,山东河南北直隶等地的很多人都牵扯其中,圣上震怒。
蒙圣上隆恩命咱家督办此事。”
福王造反?所有人都愣住了,这哪跟哪儿么可能?这不是笑谈吗?但没有人敢说一句。
徐从治也吃惊,但既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不像刚才那么心慌了。难怪这两天从北直隶来的人和货物都断了,看来是戒严了消息严密封锁。
可也真奇怪,朝廷什么时候有这么大的本事了?
福王造反,打死徐从治都不信,但这种事不是他能插手的。
“诸位,事起突然,你们当中有没有人牵扯其中,现在还不得而知,所以咱家奉圣谕,暂且接管山东军政的所有权力,待事情查清之后,如果诸位没有牵扯其中,那再恢复诸位的权职。”
言毕,曹化淳站起身来,高声道:“山东巡抚徐从治、山东布政使邱令武、山东按察使王立人、山东都指挥使杨斌、山东总兵李泽平等接旨!”
呼啦一声,满屋子的一众官员全都跪倒在地。
宣旨已毕,众人起身,徐从治上前一步,从曹化淳手里恭恭敬敬接过了圣旨。
“诸位就在巡抚衙好生呆着,咱家明日起行,要去洛阳。诸位,咱家把丑话说在头里,在咱家从洛阳回来之前,如果有人敢迈出巡抚衙一步,后果你们自己掂量。”
上午还耀武扬威,这会儿却成了囚犯,被阴森森的锦衣卫压着,都给圈到了巡抚衙门后院的一个小院子里。
直到这时,跟在曹化淳身边,作锦衣卫打扮的陈启立才松了一口气。
此次来山东,别的官,就是山东总兵李泽平,陈启立也没有放在心上,他唯一有些担心的就是山东巡抚徐从治。
陈启立既然负责这一块,自然要对所有相关的人事物都有个详细的了解。研究过后,徐从治是惟一一个引起他注意的人物。
徐从治,字仲华,浙江海岩人,万历三十五年的进士,今年四十九岁。
徐从治和山东的渊源很深,他为官的地儿几乎都是在山东,从桐城知县一直做到了济南知府后来又因政绩突出,调任兖东副使,驻守州。
天启元年,白莲教徐鸿儒在郓州造反,接连攻陷数座县城。在平灭徐鸿儒造反一事上,徐从治功劳第一,被提升为右布政使,监督江南漕运。
崇祯元年,徐从治以原官阶调任蓟州,整顿军备。到任后,适逢因为欠饷,士兵把遵化巡抚王应豸给包围了。
当时的情况极为紧急,如果不加以阻止,后果不堪设想。徐从治单骑独入,震住乱兵,化
于旦夕之间。
为此,徐从治受到崇祯皇帝赏识,崇祯二年五月,升任山东巡抚。
徐从治这个人没有一丝读书人的迂腐,长于机变,杀伐果决,是个难得的人才。
此番起事,不容出现丝毫意外,失误自然就更不允许了。陈启立为人本就极为谨慎,对徐从治这样的人自然会特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