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好消息传来。江淮之地的抗击洪涝和赈济的行动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李东阳的赈济甚为及时得力,原本要爆发的大规模流民潮在李东阳率人抵达之后被及时的纾解。 朝廷的大笔救灾物资钱粮抵达之后,受灾严重的庐州、凤阳、徐州、扬州、淮安等淮水流域州府的灾民得到了初步的安置。 一方面,李东阳采取的是抓大放小,舍卒保车的策略。为了能够尽快的让洪水尽快消退,让绝大部分地区的百姓能够回归家园,李东阳在上游庐州府和凤阳府地界有意识的选择了地势低洼的两个县进行开坝泄洪。 两府的蓄洪区虽然被淹没成为一片**,近万百姓失去了家园,但是此举却成功的保住了岌岌可危的下游河堤,避免了淮河下游各大州府以及大量的沃野良田被淹没的重大损失的发生。 另一方面,李东阳组织了十余万军民对淮河堤坝进行加固,挖掘水渠进行水势的引导。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对危险堤坝的整修加固达到一百七十余处,总计距离长达五十余里。 加上老天终于放晴,接连不断的阴雨天气结束,洪水终于有被遏制住的态势。陆续有州府百姓开始回归家园,开始整修田亩,趁着天时追种秋粮弥补损失。 江淮各地军民无不对内阁首辅李大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无论是决心还是勇气,还是办法。李首辅此次救灾抗洪的行动都是教科书级别的行动。他的措施得力有效,且行动果断有力。 事实上,李东阳决定打开庐州府所属三河县,凤阳府所辖的元山县两处的堤坝,将这两处处在低洼地带的县域作为上游蓄洪区的时候,很多人都被他的决定惊呆了。 很多百姓背地里大骂李东阳,说他来到这里尚未抗洪,却先来祸害百姓。这两处地方因为地势低洼,所以当地百姓反而更加的重视堤坝的建设,堤坝坚固,并无危险。所以李东阳下令挖开堤坝泄洪的时候,当地的百姓差点酿成民变。随行官员也吓得要命,劝阻李东阳三思而行。 但是李东阳却坚定的表示必须这么做。虽然这两县的百姓会受灾,但是其他地方的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将会得到保全。他宁愿被本地的百姓诅咒咒骂,也一定要这么做。所以,李东阳命兵马强行将泄洪区的百姓撤走,完成了泄洪行动。 事实证明,李东阳的行动是卓越有效的,泄洪之后下游水位降低,数十处危险的面临决堤的河坝保住了,给后续的军民加固堤坝的行动赢得了时间。 事后,李东阳亲自去往两县百姓的安置之处,向着百姓们谢罪。但是,他迎来的依旧是咒骂之声。即便承诺会妥善安置他们,会给予补偿,未来会免税等等,百姓们依旧大声辱骂李东阳。骂他断子绝孙,骂他绝户。这正触动李东阳心底的伤疤,但是他却没有采取任何的行动,任凭他们发泄情绪。 洪水逐渐退去,形势一天天的好起来。但是李东阳却支撑不住了。 连日来的辛劳,亲自上阵参与修筑堤坝,大雨滂沱之时冒雨东奔西走,饱一顿饿一顿的折磨。以及不被百姓理解的苦闷心情。这一切让李东阳终于支撑不住了。 七月十七一个闷热的晚上,李东阳召集地方官员商议完新一批物资的赈济使用方案之后,站起身来时仰天摔倒,不省人事。 四天后,李东阳被快马送回京城。抬下马车之后,得到消息的朱厚照早已经下旨命宫中御医即刻治疗。朱厚照虽然曾经对李东阳生过怨愤和不满,但是如今的朱厚照已经知道这些朝中重臣的价值。 就像这次淮河洪涝灾害的关键时候,李东阳挺身而出短时间内解决了大问题。不但抗击洪涝卓有成效,最重要的是淮河中下五府之地居然没有出现大规模的流民泛滥,没有出现大量的灾后乱象。这便充分的体现了李东阳的能力。 这一点,朝野上下,无不赞许。 然而御医也无回天之术,李东阳原本就有咳喘之症,在去赈济抗洪之前便已经咳血数日,稍有好转而已。此次抗洪赈济半个多月时间,辛劳疲惫操心劳神,病情加重,已然回天乏术。 在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朱厚照即刻亲自出宫前往探望。 午后时分,天气炎热无比。朱厚照满头大汗的走进了李东阳位于小时雍坊的宅子。一路走进李东阳居住的后宅的时候,朱厚照震惊了。李东阳居然身为内阁首辅,居住的宅邸居然如此的朴素,家中的摆设陈旧简陋,完全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唯一能称得上是奢华的,便是李东阳卧房之中那四面墙壁的七八个巨大的书架上满满的书本了。 朱厚照走进李东阳卧房的时候,李东阳面色如蜡,闭着眼张着嘴巴喘息着。屋子里很静,李东阳的喘息声很响。朱厚照原本对李东阳心中便有着极大的敬畏,此刻见到李东阳如此,心中百感交集。 “老爷……皇上……来看您了。”李东阳的夫人朱氏跪在床头低声呼唤道。 李东阳听到了,他睁眼挣扎着要起身来,口中叫道。 “老臣……老臣……叩见皇上!” 朱厚照忙上前道:“首辅莫要起身,无须多礼。朕听闻你病倒了,特来探望你。你莫要起来,好好的躺着将养。” 李东阳缓缓靠着床头,喘息着微笑道:“那么……便皇上这次请恕老臣失礼了。老臣多谢皇上挂念,铭感于内。可惜,老臣恐不久于世了,无法报答皇上隆恩了。” 朱厚照忙道:“不可胡说,朕带来了许多珍贵药物,已然命人召集京城名医前来为你诊治。首辅万不可说这些丧气话。好好的治疗将养,必会痊愈。朕还需要你辅佐,朝中大事还仰仗你主持呢。” 李东阳缓缓摇头,轻叹道:“皇上,老臣自家事自家知。这一次,老臣是熬不过去了。再好的药,再好的医也难救必死之人。老臣些皇上隆恩,那些医和药,便不要拿来了。不要浪费了人力和宝贵的药材。” 朱厚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静静的看着李东阳道:“首辅,朕后悔之极。早知你病情如此严重,朕怎会同意你去救灾?这不是朕害了你么?” 李东阳喘息道:“皇上……切莫这么说,折煞老臣了。人寿有尽,自有命数。谁能不死呢?皇上能来看老臣,老臣便已经心满意足了。惭愧的是……老臣无能,未能为大明做些什么。先皇嘱咐老臣辅佐皇上中兴大明,老臣却也没能做到。这些年浑浑噩噩,尸位素餐,竟不知做了些什么事。当真是羞愧之极。” 朱厚照忙道:“万万不要这么说。你清廉勤勉,尽心尽责,为朝廷做了许多的事情,乃为朝廷砥柱,士林首领,天下爱戴。怎可说是浑浑噩噩,尸位素餐?你不要这么说自己。” 李东阳看着朱厚照,眼神深邃,轻声道:“皇上能这么说,老臣甚为欣慰。老臣……虽然没什么作为,但自问……尽心尽力了。可惜老臣才能不足,还犯下了许多错误,也做了些错事。皇上待老臣却宽宏有加,不加计较,委以重任。老臣……实在是无以为报。” 朱厚照道:“莫说这些了。朕和你们之间确有些小矛盾,但那又何伤大雅?朕知道你们是忠心的。特别是你。朕年纪轻,做事也欠考虑。倒是教你受了许多委屈了。” 李东阳眼中泪水涌出,涕泪俱下,哽咽道:“皇上……皇上能这么说,老臣便已经满足了。皇上本就是聪慧之君,皇上长大了,很多事都已经明白了。老臣只恨不能陪伴皇上左右……辅佐皇上了。老臣在泉下也会保佑皇上,保佑我大明社稷的。” 朱厚照也颇为感动,轻声道:“首辅,你有什么话想要跟朕交代的么?你可以跟朕说了。” 李东阳缓缓点头,轻声道:“皇上,老臣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只希望皇上能够……亲贤臣远小人,能够宽容对待臣下,特别是外廷之人。老臣知道,外廷官员行事,有时候太过倔强,太过强势。有时重自身名节,大过于皇上和他人的感受。有时候自视甚高,好高骛远,自命不凡,惹人嫌恶。有时候对皇上和皇权不够尊重。这些毛病,老臣有……他们也都有。可是皇上啊……他们也是大明的臣子,绝大多数人也是心中为了江山社稷好啊。皇上待他们也要一视同仁才是啊。” 朱厚照沉吟不语。 李东阳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皇上……老臣这最后的话不想惹皇上生气。但皇上也要记得,厚此薄彼,必使一家独大。权力独大,便会生出祸事。皇上万万要警惕这样的情形发生。帝王之术,在于平衡牵制。皇上要江山社稷稳定,便当不可纵容一方,打压其他。皇上也要多读书,多长进。国家大事,皇上要亲自过问处置,不可嬉闹荒废,为佞臣所攫取,胡作非为。” 朱厚照的眉头紧皱起来,他并不想听到这些话。即便是此时此刻李东阳说出来,他也觉得刺耳。 李东阳显然意识到了这一点,沉声道:“皇上,老臣将死,言语或有所失,皇上便担待些吧。老臣唯一的愿望,便是希望我大明江山永固,国祚绵长万世。希望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天下太平。除此之外,别无私念。皇上……老臣的话若是难听,便也请皇上勉为其难,……听这最后一回了吧。” 朱厚照只得道:“首辅大人,朕听着呢,朕记着呢。还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吧。” 李东阳摇摇头,轻声道:“没了,老臣该说的已经说了。” 朱厚照沉吟片刻道:“首辅大人对于内阁人事安排,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么?谁可接任首辅之职?” 李东阳看着朱厚照微笑道:“这些事老臣本不该多言。但若……当真要老臣举荐人……老臣认为,吏部右侍郎粱储可入阁,其人刚正,德才具备。可入阁为辅臣。任为首辅也是可以的。” 朱厚照点点头,轻声道:“杨廷和不可为首辅么?他可是你一手栽培的。” 李东阳看着朱厚照摇头道:“不可。” “为何?”朱厚照道。 “不为什么……只是不可……”李东阳轻声道。 朱厚照心中狐疑,心想:李东阳恐怕是怕自己以为他有私心,所以故意不推举杨廷和,当真是谨慎之极。他不是认为杨廷和不够格,只是避嫌罢了。 “朕知道了,爱卿好好将养,你的病会好的。朕过几日再来探望你。你放宽心,一定会好起来的。”朱厚照沉声说道。 李东阳点头,挣扎着坐起身来。 “老臣……恭送皇上。多谢皇上隆恩浩荡。”李东阳道。 朱厚照摆摆手,转身走向门口。出门的那一刻,朱厚照转过头来。只见李东阳匍匐在床,皓发白首低垂,正向自己行礼。朱厚照心中一酸,转头跨步离去。 正德三年七月二十一日申时初刻,李东阳病逝于小时雍坊家宅之中。 一代名臣,就此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