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有近50年历史的上海市场商圈,最近正在搞拆迁和扩建。过去那个标志性的钟楼已经面目全非。远远的,那个摘掉了时针和分针的破旧大钟,只剩下七八个残留的时间点,大概因为有碍观瞻,虽然很晚了,还有几个工人悬挂在上面,正将那剩余的时间点逐步抹掉。
可能因为最近生意不大好,今天这家火锅店明显有点宰人。仅啤酒就上了八瓶、开了六瓶。要不是林雪赶紧拦住,那个手脚麻利的小姑娘非给全都打开不可。
穆莹莹一走,林雪心情不好,就看着那小姑娘说:“服务员,你开酒,为什么不问我一声?我一个人能喝完八瓶吗?!你觉得我是酒囊饭袋,还是酒鬼?!”
那个左眼睛下面有颗痣的服务员格格格笑着说:“先森(生),不好意西(思),我们这里酒水有最低消费标准,一般每桌是一件啤酒!”
林雪又吃了口涮羊肉说:“不早说!去吧、去吧!”本能地想掏小灵通,但没掏出来,也没法叫李胖子、芮秋波等人过来帮嘴。林雪只有硬着头皮,继续憨吃那一桌子的菜,并一杯接一杯地灌自己啤酒,有点发泄、赌气或惩罚自己的味道。
与林雪自斟独饮的落寞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不远处空调附近那一大桌上的五六个洋溢着青春激情的大男孩。除了频频推杯换盏,除了高调地把啤酒杯撞得咔咔咔咔响,并让泛着白沫的啤酒洒溅出来,他们的话语也充满了喧嚣,甚至笑的都非常夸张。
喝了几杯酒,林雪就听明白了,原来是几个高中生在请他们的师兄搞派对。就听正对着林雪的、那个穿着肚子上印有变形金刚图案T恤的高中生在虚心讨教道:“师兄,我们马上就要考大学了,能不能跟大家说说,你上大学的感受是什么?”
坐在主宾位子上的那个穿着和造型都像朴树的大男孩拍拍边上小师弟的肩膀,假装深沉和优雅地抿了口啤酒说:“怎么说呢,当四年的欢乐与激情过后,大学提起裤子,冷冷地对我说:你可以走了,把青春和金钱留下。泪流满面的我此刻才发现,不是我上了大学,而是大学上了我!这就是我最大的感受……”
那高中生和几个伙伴在爆笑后,激动地说:“师兄,你感受真是深刻啊,谢谢提醒,受教了!现在我明白了,不管我上,或不上,大学都躺在那里!不管我喜欢或不喜欢,高考都必须要参加!”
高中生边上,那个胖乎乎的短发男孩就慢吞吞地补充说:“我已经做好了被奸的心理准备……”
在又一轮碰杯之后,林雪就听那“大师兄”又以“过来人”的口气说:“青春在流逝,我的内心其实很纠结、很纠结。有些事情,你们因为不了解深层次原因,还没有看透!”
见几个小朋友都看着他,“大师兄”继续说,目前在各个大学,农村生日益减少。网上的调查显示,在北大和清华,来自农村的生源仅占15%。与此同时,很多官员子女,获得了加分或特招机会。在知识经济时代,大学教育被赋予了改变命运的使命,但在起点上,公平已严重失衡!最关键的是,知识改变命运这一信念,本身已经坍塌。现在,我们这些大学生就业渠道不畅,处在社会下层的孩子通过教育实现向上流动的成本越来越高,阻力越来越大、动力越来越小……
穿变形金刚T恤的那高中生听了,就说:“师兄,你说那么沉重干啥!在我们学校,特权早就无处不在。我们同学的爸是开矿的,我们上个重点班,爸妈排队等几天几夜,也没他爸找人的一个条子管用。我暗恋的那女孩,他爸是工商局的,她过生日搞派对,都是她爸过来签的单。听说寒假他们一家出国玩,回来全都报销!”
短发小胖子也说:“你说的那都不算啥。我们班几个整天混日子不好好学习的,你以为是人家笨?那是人家觉得不值顾(值得),不想费那劲!我听他们说,好赖混个中学毕业证,就可以通过爸妈的关系进石化电信等垄断企业,轻轻松松拿高工资!人家整天谈恋爱、玩女生是有资本的,咱们要跟人家混一起,就是自不量力和真糊涂!”
“大师兄”觉得不可思议,就说:“你们小屁孩懂个啥呀,还谈恋爱、玩女生!我在大学期间就没谈过恋爱,也没追过谁,连暗恋对象都没有,不也很好吗?”
小胖子的另一个同学就大着舌头说:“大哥,您是真清高,还是装大头蒜啊?您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呀?!你没听那个顺口溜说,‘幼儿园女生没人爱,祖国的花朵最可爱;小学女生不恋爱,这人根本不懂爱;初中女生不恋爱,这人恐怕不实在;高中女生不恋爱,这人思想有障碍;大学女生不恋爱,一辈子都会没人爱!”
小胖子也进一步帮腔说:“大哥,我能叫你一声厂公吗?不怕你伤心,你要在咱班,你的级别就是东厂总督!我们学校去年已有男生因为爱情申请退学了!人家说,不想把理想葬送在无聊的考试中,人家的理想是和心爱的女孩一起生活,哪怕砍柴、捡破烂为生都行!再说了,现在的女孩子,毛都还没长齐,早就被别人干了。到了二十几岁,不知道被多少人上过!一月换几个男朋友,还说人家骗了她们的真心,骂世上的男人都是坏男人!”
“我家对门那个小学女生更猛!”穿T恤的那高中生喝口啤酒道,“听我妈说,她的作文里现在就有了这样的句子——当我长发齐腰,当我身体有了曲线,就会,隔着时空,睡你……”
于是,又是一片欢笑声,又是一片碰杯声。
火锅店收银台后面挂着的那个钟表,显示的时间已经是晚上9点15分。负责结账的那个女孩此时早已无心恋战,就见她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之间,腾出双手一边算账,一边在跟闺蜜还是谁在说:“我现在想他,想得饭都吃不下,真是太恶心了!这恋爱,真他奶奶个逼的没法谈了!我那信球男友居然跟我说:如果他和张惠妹同时掉水里,让我千万不要救他,他要跟张惠妹死一起!去他哒嘞个蛋!”
街上又响起了刺耳的警笛声,像消防车的,又像是警车或者救护车的,该走了。
今天,林雪一个人一顿饭吃掉了200多,这是他有史以来独自一人吃饭最奢侈的一次。除了已经开启的啤酒没法拿走,最后是能打包的尽量打包。最终,林雪走出那火锅店时,已经像吃了一根擀面杖一样,腰都弯不下去了。
街头依旧充满了热闹和纠纷。此刻,前面一二百米的地方,五六个城管正在围殴一对摆摊卖小吃的夫妻。丈夫太瘦小,被一个耳光打得鼻血直流,妻子上去想护丈夫,结果也被几个城管拳打脚踢。一个晚上还戴着墨镜的信球还高喊“老子就是土匪”!一副无所顾忌的模样,似乎都在竞赛无耻,都在比拼残暴。
林雪晃晃荡荡,一脸麻木和迷茫地走过路、过后,来到了冷清清的公交站台上,打着饱嗝和醉嗝,耐心等待晚班车。终于忍不住,就对着马路边的绿化带,也尿了一大泡,随后又吐了几口。
提着几袋子生菜和熟菜,终于吃力地回到3-24单身宿舍后,林雪见寝室亮着灯。推门进去后,就见吴成飞在灯光下一个人盘着腿,正在摆象棋棋局。此刻,他那一副残局已经成了“车马不出城、步步要将”,红方势众,却无法拿下已成孤家寡人的黑方。
见林雪醉醺醺进来,吴成飞扔下棋子说:“小林,你可回来了,你那小灵通快都响爆了!”
林雪把那些剩菜扔到门后面的小桌上子说:“好久没见你了,又出远差了吗?”
吴成飞说:“一言难尽。对了,我听二英女朋友出事了,怎么回事?”林雪一边拿起小灵通看,一边说:“好像得了啥不好的病,不知道最近咋样了!我还以为二英今天回来!”
吴成飞就说:“啥不好的病啊,是妇科吗?二英也太能干了,没结婚就把女朋友弄成了妇科病,真不是个东西!”
林雪觉得吴成飞这家伙也没个正经,就不再理会他,开始逐个回那些未接来电。又听吴成飞说:“小林,有个电话响得实在太烦人,我帮你接了,妈的,居然是郊区废品收购站的,还叫你张总!前面两个和后面两个我没接!”
林雪冲他笑着点点头。此刻,林雪已回拨通了第一个电话。居然是丛嫣然,她在电话那边笑着说:“我刚才看到你和一个女孩一路走着,就在车里给你打了一个。想着你会接,没想到你也是重色轻友啊!”
林雪说:“我今天就没带电话。你才重色轻友呢,看到我,也不过来!”
丛嫣然格格笑着说:“我怎么好意思过去,我怎么会坏了你的好事呢!那女孩不错啊,看着像个老师,怎么样?多长时间了?”
林雪说:“别人刚介绍的,已经谈崩了!”
丛嫣然就忙问是咋回事。林雪说:“今天日子不大好,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头脑发热、特别兴奋,口无遮拦的!”
丛嫣然笑着说:“那看来你是很在乎人家嘛,要不怎么会那么兴奋!口无遮拦,哼,好像你平时说话很注意似的!”
林雪听到对方在批评他,就笑着岔开话题说:“最近都好吧?春节我回家了,本来想给你打个电话,又不敢打扰你!”
丛嫣然笑着说:“还行吧。对了,你感觉姬阳这人究竟怎么样?”
林雪不明白丛嫣然怎么又会提起姬阳,就说:“过去我可能对他有偏见,但现在觉得,你跟他在一起也很好的!毕竟他有实力和背景。”
丛嫣然问:“你说的是真话?”林雪说:“当然是真话了,到现在了我还跟你说假话干什么。而我能够做的,也就是跟你说实话了!”
听到林雪幽幽的,丛嫣然没有再说什么,借故挂了电话。
一旁的吴成飞大概听出了林雪在跟一个女孩说话,就嬉笑着说:“小林,是谁呀,跟她说话还那么温柔!”
林雪回答说:“一个老朋友。她像天上的星星,又像身边的萤火虫!”吴成飞听了,就说林雪真酸。
第二个电话是刘吞吴打的。林雪回过去的时候,刘吞吴说:“小林,下午你早走的时候也不跟我说一声。我觉得记协的唐秘书长今天说的有道理啊,咱们社会部应该关注一下洛阳的球迷群体。我听老贾说,你跟一个叫啥秋波的很熟,你帮我先了解一下情况,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做点这个方面的文章。”
林雪在答应着的同时,也插话说:“刘老师,那个什么唐秘书长,咋那样呢!不但脏,还骚。满嘴污言秽语的,也不怕影响新闻工作者形象!”
刘吞吴听了,笑着说:“新闻工作者就没形象,所以也无所谓影响不影响了。唐秘书长你可能不了解,他那属于玩世不恭、大俗大雅。有人也说,他那是性生活枯竭的后果,或者骂他是头脑失灵的老花痴,但我觉得都是只看表,不知里。这样,你闲了可以看看苏东坡和佛印和尚的那段对话!”
林雪又说:“刘老师,晚上我看到城管欺负人了,不知道能不能写个曝光的稿子给发了!”
刘吞吴说:“咱们都是熟人了,你就不要再叫我老师了,我又没教过你功课!曝光报道,按照报社规定,是要先打报告,领导批示后才能搞的,咱们还是以正面宣传为主吧!”
林雪急忙说:“可晚上我见他们欺负乡下人,太气蛋了!”
刘吞吴说:“情绪和气愤解决不了问题。对一件事情,你要立体地去看,多个角度去思考,这样就可能内心平衡一些。从城管的角度看,他们收拾的可能属于占道经营和非法经营者。我还听说有人用老鼠肉冒充羊肉在街头烧烤,如果你是过路的司机或者消费者,可能也会反感的!”
林雪争辩说:“可人家摆个摊、设个点的容易吗?说掀就给掀翻了,还打人!”
刘吞吴觉得林雪有点执拗,就顿了一下,耐心说:“打人掀摊子肯定不对!要说,摊贩在中国还是种独特文化。千百年来,封建统治者都知道不随便驱赶摊贩,而是鼓励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看清明上河图就知道,宋朝的城市管理最有智慧了。现在的马路,可比东京汴梁宽多了,为什么就容不下一个做小买卖的小贩呢?!”
挂了刘吞吴电话,林雪专门拨通了公司办陈主任的手机,想知道陈主任找他是什么事,但陈主任却一直不接。
最后一个电话是李胖子打的。接通后,李胖子说:“找你是想问你个问题。我妹妹最近找了个陕西男友,但我一直不明白‘陕西’是什么意思。山西在太行之西,山东在太行以东,一目了然。‘陕西’二字,如何解释?有陕西必有陕东,其分界线又在哪里?我看遍了陕西地名,无一处带‘陕’字的。”
林雪没想到李胖子闲球没事居然会琢磨这样的问题,就有些不耐烦地说:“你去查查《新华字典》,不就全明白了!”
李胖子认真地说:“我查了啊,就一个解释:陕西——我国的一个省份。我连‘秦’字都查了,释义有二:一为姓,二特指陕西,是陕西省的别称,这不废话吗?他娘的,最新出版的字典真没法看,跟中小学教科书一样,被修订得乱七八糟,可以检索到Z慰、自得其乐、自欺欺人、自取灭亡等词条,就他妈的把自由给删掉了!”
林雪听的头大,就假装打了个哈欠说:“胖子,你还有心思研究这些个问题,还是把精力集中到找工作和女朋友上吧!”
李胖子听了说:“球,你说的我都没上心!我现在最上心的是我这妹妹的终生大事。我就这一个妹妹,我得替她把把关,别被那个陕西的球孩子给骗了!”
林雪又问:“你妹妹干啥的?很单纯吗?你那么多战友,肯定有陕西籍的,你问问他们,不啥都有了?!”
李胖子说:“J巴!我都不想搭理那几个陕西孩子,一个个贼精贼精的,却又充满了农民的局限性!我妹她是北师大的硕士,刚到大学教书,比你还书呆子。刚才问你的问题,其实就是她问我的!”
林雪觉得这李胖子倒是个好哥哥,就说:“这个你就不用费心了,个把月前,我在刘吞吴的书柜里见过一本泛黄的《澄衷蒙学堂字课图说》,好像是胡适编写的启蒙书。还有本老商务版的《说文解字》,说不定那上面有答案。”
挂了电话,林雪忽然又觉得自己也被李胖子那傻逼给绕腾傻了,不是有电脑和网络吗,百度一下,不就清楚了?但又想,字典里面删节掉的,百度搜索之类,恐怕有的可能性也不大。古书还是需要翻阅翻阅的。
忽然又想起刚才刘吞吴说的关于苏东坡与佛印的对话。林雪就顺口问吴成飞:“成飞,你知不知道苏东坡和佛印的事?”
已经躺下看手机的吴成飞说:“你们学文的人,就是麻烦。都啥年代了,还关心苏东坡那信球!别说,这个我还真在扬州旅游时听过。据说老苏问佛印说:以大师慧眼,吾乃何物?佛印答:贫僧眼中,施主乃我佛如来金身!老苏很受用,但见佛印胖胖堆堆,就笑着说:大师啊,可惜你我不敢恭维啊,因为大师你是牛屎一堆!佛印听了说:佛由心生。心中有佛,所见万物皆佛;心中是牛屎,所见万物皆牛屎!”
林雪听了,豁然开朗,笑着对吴成飞说:“成飞,你真不简单!在我眼里,你不但是优秀的服务工程师,也是绅士、才子和如来佛祖啊!”
吴成飞说:“你想自卖自夸,就明说嘛!我还绅士才子!我还如来佛祖!我他妈现在也是等人爱我,却无人可爱!记得春节前出差在乌兰察布住酒店,晚上收到一条信息——无人相伴的夜,你是否感觉些许寒冷,简单一个电话,就能为你送上贴心温暖。想着大草原上热情的蒙古妹子,闲着没事,我就把信息上的那电话给打了过去。不久,就听到敲门声。兴致勃勃地开门一看,门口站着个卖电暖宝大妈,还说,小伙子,你是我第一个客户,我给你打八折吧!”
林雪哈哈大笑,问:“那你买了吗?”吴成飞说:“买了,但没用两天,就坏了,早扔J巴了!”
林雪说:“看来我没说错,成飞你真有佛性和一颗佛心啊!”
吴成飞就说:“狗屁佛性佛心!佛教要说是个好东西,但都被咱国家一帮贼秃给糟蹋了。平时我出差,抽空也喜欢到名山古寺转转。就发现,中国的寺院和庙宇总是建在深山老林或偏远处,说是远离凡尘,其实就是故意与你疏远,考验你的诚心。或者就是像那些假装隐居在终南山的所谓高人。不像西方的教堂,总是建在城市中心。”
“另外我还发现,中国人进庙拜佛,基本都是贿赂,是为了祈祷自己办成某件私事乃至坏事。”吴成飞继续说,“最糟糕的是少林寺,要想行贿佛祖,你就得花大价钱买香火,那都是明码标价的,不像别处,比如五台山那地方,至少还提供一点免费的香火。你要吝啬,那些秃贼就会要挟说,吝啬就是心不诚,心不诚就会遭报应,佛祖一生气,后果很严重!这帮贼秃,真是不贼不秃,不秃不贼!”
林雪听了说:“以前我曾认为,很多中国人基本没什么信仰,现在才觉得不是这样。恰恰相反,中国人信的东西最多也最杂,什么流行就信什么,包括气功大师都信,谁能让他得利就信谁,一旦失去利益,马上丢一边,一切都以利益为取舍!”
吴成飞就说:“你说的也对。什么都信,恰恰就是什么都不信。也是根本上没信仰的表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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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林雪正在洗漱的时候,楼下的霍建彬笑呵呵地上来了,一进门就问:“昨天你们几点回来的?还可以吧?我还想着你会主动下来找我说说情况,问问下一步咋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