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翠烟跟自个过不去,并通过安眠药的大力协助最终进了医院重症监护室的事,让林雪很受次刺激和震动。也忽然感到,这个世界上真的是存在爱情的。当一个女孩子在感情上拿自己的生命不当回事的时候,她自己不但陷得很深,而且已经很真了。
在内心树立起杨翠烟那宛如铁路上的枕木之于铁轨一样的执著形象后,林雪多少有点失落、郁闷和嫉妒。想着能让杨翠烟因为一点小事而寻死觅活的人为什么不是他,却是那个乍一看英俊帅气,但细看却表情世故、冷漠,眼神中还透着市侩和狡黠的王天来!
从四楼重症监护室,下到医院大楼下的那个虽然停满了车,但也还算鸟语花香的院子里后,林雪又看到了杨翠烟那个女同事。那女孩似乎已经从刚才被杨翠烟家人臭骂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正在树荫下眉飞色舞地跟什么人打着手机。
大概早就看见林雪是沿着那个罩着水晶棺材一样的玻璃的螺旋梯缓缓下来的,那女孩挂了电话后忽然冲林雪招招手,然后大步过来,充满歉意地说:“今天真对不起啊,让你受委屈了!”
林雪勉强笑着说:“没关系的,你也是好意,况且你不是也被骂了么?咱们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那女孩忽然又指着林雪下来过的那螺旋梯说:“你刚才怎么走的是那条‘死路’?!那可是医院专门用来推病号的,好多尸体就是从那里推向太平间的!”
女孩的话,听得林雪毛骨悚然,一边心里埋怨这女孩真是乌鸦嘴,一边急忙默念了三遍“元亨利贞”,随后说:“我还觉得走那梯子很舒服,很享受的,没想那么多!”
林雪说完,只顾往医院大门口走之际,不想那女孩在身后忽然说:“你这人真有意思啊,为什么不请我吃午饭呀?!”
林雪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转身看时,见那堪称陌生的女孩正以挑战的眼神歪头看着他。好像在潇湘工学院时,有一次贾媛媛问他借水彩颜料画画时,也是那副表情。
林雪不想驳女孩子的面子,就转身回来说:“我今天还有别的事情,先请你吃小吃吧,对了,还不知道你尊姓大名!”
那女孩微笑着上前一步说:“免吴姓贵,啊不,免贵姓吴,叫我格格吧!就是还珠格格的那格格。”
林雪开玩笑说:“还珠格格有好几个哥哥,不知你是哪个?!”
吴格格说:“你这人真坏,还是第一个拿我名字开玩笑的!”
说话间,林雪已经掏钱到就近的小吃车上买热腾腾的水煮玉米,并说:“吴格格,你这个名字很有诗意、很霸气呀,你不是满族人吧?”
临近中午,因为医院门口那些中年妇女或老太太把盛着快餐和各种实惠小吃的不锈钢小吃车几乎推进了医院大厅,这阵子有几个保安,也包括刚才在四楼和林雪打过照面的那个高个子保安,正例行公事地吆吆喝喝地驱赶着,让卖东西的妇女和老太太们赶快离开。
林雪在把一根戳着竹签、看着都香的粘玉米递给吴格格,等那卖东西的老太太颤颤巍巍找零之际,又说:“有机会我会通过杨翠烟请你吃麻辣烫的。最近杨翠烟这里,就全靠你们同事帮忙了!小杨她也不容易!”
吴格格接过玉米后说:“你这人很有意思呀!是贿赂我照顾小杨吗?干嘛要通过杨翠烟找我?你不去过我们单位的吗?再说,杨翠烟她可比我强多了,至少有那么多人喜欢她!”
见林雪没接话茬,而是要走,吴格格又急忙说:“其实我跟小杨关系一般,只是天天和她同路而已!”
“你赶快吃吧,其实我今天也是过来看同事的,我们单位有个老师傅跟人打架,住院了!”林雪看了一眼吴格格,说。
吴格格客气着,开始小心翼翼或者故意很淑女地吃那玉米的时候,林雪腰间的小灵通响了,是雷秘书打来的。问了问大老刘的表现后,雷秘书对林雪说:“中午你到附近找个好点的地方自己吃点东西吧。陈主任刚才说,别忘了开票,最近财务那边很死贵(洛阳话,大意是架子大、难缠),报销手续越来越复杂了!”
林雪也不管身边的吴格格,对着电话说:“老刘这人人品太差,说话办事别别扭扭的,我宁愿陪护一只大象也不想陪护他!”
雷秘书就呵呵笑着说:“大象不会住院,老刘他一辈子就那球样子,你不用理睬他那么多,今天就当给老哥我帮忙了。对了,我刚才刚倒腾出去一只大山雀,回头请你吃点好的!”
林雪听到电话那边确实嘈嘈杂杂,像是在清明上河图里一般,而有人似乎还在催促雷秘书什么,就挂了电话。
吴格格这姑娘大概真饿了,林雪打电话这阵子,一根三寸多长的大玉米就被她干掉了。还没等林雪说话,这姑娘就将带着竹签的玉米棒子扔地下,问:“哎,哥,我说你喜欢吃烤红薯吗?热乎乎、香喷喷的,就是大铁桶里烤的那种,可惜今天就是不见卖!”
没等林雪开口,刚才给林雪找零的那老太太忽然掀开了泡沫箱子上的褥子——估计那脏兮兮的小褥子就是她小孙子用过的,因为褥子面是卡通的,说:“姑娘,我这就有烤红薯,虽是夜个(昨天)烤的,但是微波炉加热过的!你瞅瞅,还热乎呢!”
无奈,林雪只好又付了那一大块红薯的账,心说,格格这姑娘也太外向了,吃起陌生人的东西来丝毫不见外。
大略是察觉到了林雪勉强和不快的细微表情变化,吴格格一边啃那红薯,一边说:“对了,哥,忘跟你说了,早上我没吃饭就匆匆跑来看翠烟了,包没顾上带,所以两手空空。改天我回请你吧!”
林雪笑着说:“不用。就当是杨翠烟请你的吧!”
“嘿,我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有意思啊?!开口闭口杨翠烟的,人家有男朋友哎!”一头短发的吴格格似乎生气了,让林雪联想到了同班的岑碧琼。
随即,她又在轻轻吐掉嘴里的一块红薯皮后,带着埋怨和揶揄继续打击林雪说:“就好像你是人家男朋友似的!实话跟你说吧,翠烟跟刚才你见到的那位,都谈八年了!那男的是银行的!”
林雪知道吴格格这话近乎是胡说八道,就笑着说:“我还是银行他父母家的呢,你既然知道那么多,刚才为什么还叫我上四楼?!”
吴格格一时被林雪噎住了。恰好此时101路电车已经进站,林雪便要飞奔过去,只听到吴格格喊:“哎,你说你是银行他父母家的,是啥意思啊?”
林雪边奔边说:“我是企业的,企业是银行的衣食父母!”
到车上后,林雪远远见吴格格傻乎乎地拿着半块红薯用目光在车上寻找自己,觉得很好笑。
其实,林雪是稀里糊涂地挤上那宛如蚂蚱一样有两个长长触角的电车的,他想到老城去寻张宝,排遣排遣内心的些许苦闷。
但车刚过七里河,陈主任的电话就打来了,说:“小林,你没走远吧?老刘刚才给我打电话说,你和小雷一个脚底抹油,一个心不在焉,都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他现在想解大手,需要有人搀扶着去!”
因为遇上杨翠烟的事,加上和王天来怄气,林雪本就一肚子火没熄,一听夸张地睡了重病号屋的大老刘还有八辈子闲心给陈主任打电话告状,且大喇喇地宛如瘫了的老革命般要叫人搀扶着去拉屎,火气腾一下就上来了。
也不顾陈主任面子,林雪对着小灵通就说:“他又不是七老八十了,去个厕所还叫人搀,以为自己是那根大葱呀!有本事就把屎拉裤裆里,臭死一屋子!”说完,林雪不由分说地挂了机。
那像个老牛车一样咯咯吱吱且左右晃动的101电车,永远是人满为患,更何况是元旦假期。林雪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说完这段粗俗的话语后,不少人便笑着看他。
身边不远处,一个手上绾着个印有大大的“灭害灵”字样蓝色破旧手提袋的中年人,大概是没人给他这个大爷让座,先是腾出手来整理了一下手提袋里露出的那几根大葱和芹菜,而后在打了个趔趄后,带着情绪说:“还是我们年轻时好啊,现在的小年轻越来越不讲公德了!”
火气未消的林雪觉得那中年人就是在拐弯抹角批评他,忍不住就说:“你这老师傅也真是,买个菜挤啥公交车了?!你们年轻时,都忙着响应伟大号召造反,不是打师长,就是砸文物、跳忠字舞和告别人的秘,公德个屁公德!好意思提!”
那中年人没想到林雪会回他并戗他,嘴巴翕动了翕动,终于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公交车到了摆满了假花,歪歪斜斜挂着“喜迎元旦”红色横幅的王城公园,林雪身边总算有人下车,出现了个空位置。觉得自己刚才戗了人家,内心过意不去,林雪便喊前面那中年人,道:“老师傅,这有座,过来坐吧!”
不想,那中年人却倔强地站着,假装听不见,就是不理睬林雪。最终,那座位被刚上来的一个搂着个小狗狗的、旁若无人地用半生不熟的上海话打手机的、浓妆艳抹的女子坐上了。
车到百货楼时,林雪的电话又响了。以为是陈主任或雷秘书,但林雪接通后却是个陌生的声音。刚想说,你打错电话了。对方却说:“是林雪吧?我是王天来呀,刚才你怎么偷偷就走了?我还想中午咱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好好谈谈呢!”
林雪一听是王天来,心里一惊,随后没精打采地说:“杨翠烟为你都跳楼了,咱俩还有啥好谈的,打一架都他妈的没有意义!你要爱杨翠烟,就好好待她吧!”
王天来在电话那头嘿嘿笑着,说:“你老弟还生我气呀?我可是专门打电话跟你道歉的。刚才我太应激了,你知道,咱都是男人,你也应理解!”
林雪叹口气说:“你道啥歉了,道歉的应该是她们家的人。唉,我真是后悔,你说我好好的,参加什么青鸟有约呀!”
王天来忽然说:“你小灵通信号好像不大好,嗤嗤拉拉的。要不这样吧,晚上咱们出来单独谈谈,我请客,怎么样?”
林雪觉得王天来口气诚恳,就说:“我们肯定会见面的,但不是今天。对了,翠烟她现在,情况怎么样?”
王天来呵呵笑着说:“她这人不愧是学会计专业的,连安眠药的剂量都算得恰到好处。医生说,要是再多一点就麻烦大了。小杨这人就是太认真、太冲动、太任性,其实你俩蛮像的!”
大概不知道林雪为了省一二毛钱专门取消了来电显示功能。末了,王天来又说:“我爸在工行工作,管项目和资金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比如贷款买房啊什么的,就打你小灵通显示的这个号……”
挂了王天来电话,林雪忽然觉得王天来这人病得不轻,他干嘛还要给自己打电话呢。
车到西关终点站,林雪看看九龙鼎,又看看杨翠烟所在的那个单位,不禁又想起那些和杨翠烟一起走过的日子来。忽然改变了主意,并没有下车,而是想坐着这无人售票电车再拐回去。
前面的司机见林雪坐在后面的座位上不动,以为他是外地游客,在用录音系统提醒了两遍终点站到了后,终于不耐烦了,开口喊:“师傅,你要去东花坛,就转9路,去白马寺是56路,53路到龙门!”
林雪说:“不,我想回涧西去。”
对于林雪这种把终点站又当成始发站的乘客,司机估计也是第一次见。楞了一下后,那司机说:“你这情况邪求特殊啊,让你再投币吧,公司也没这规定;不投币吧,又觉得哪儿不对。算了,大元旦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说着,那司机开始绕着九龙鼎下的大花坛转车头。
林雪像玩一样,再一次返回涧西后,已经是午后一点多。在上午待过的医院外面就近找了家小面馆吃了碗烩面后,林雪又开始转附近的鲜花店,想挑束花再上去看杨翠烟。
但这医院附近的花店似乎都是为办丧事服务的一样,此刻映入眼帘的居然都是黄花,让林雪郁闷地感到这个元旦真的很他妈的不顺。
就是在刚才吃饭时也一样。这几年,林雪在大街上吃了那么多次饭都没吃出小动物来,刚才却在那个挂着“美静烩面”招牌、飘着《都是夜归人》旋律的小店吃出了只令人恶心的死苍蝇。
尽管那长得跟许美静一样的女服务员再三道歉,并端走碗说给重新换一碗,但林雪却总怀疑新端来的一碗面其实就是刚才端走的那碗,早就没了食欲。
好不容易找到个玫瑰花店。林雪正跟花店那女孩为一束康乃馨讨价还价之际,肩膀上又被人拍了一下。
转身看时,林雪不禁吓了一大跳,觉得浑身都起了麻子。就见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人,脸上密密麻麻像被毛笔点了一样,满是黑色的斑点,有几处皮肤都溃烂了……
见林雪惊讶得唯恐躲避不及,那人连忙拿下墨镜说:“小林,不认识我了,我是老王啊!我去过你们办公室啊!”
林雪定睛细看,果然是前一阵子陈主任带到办公室给大家隆重推出的那个当时戴金丝眼镜,像归国华侨的王主任、王总。急忙上前握手说:“啊呀,王总,你,你这是咋,咋地了?也住院了吗?”
王主任看林雪惊讶的表情,知道自己这几乎毁了五官的面孔肯定给别人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创伤,就笑着解释说:“这迷信有时候还不能不信。这两天我一直给叶部长守灵,真邪门了,前天还好好的,昨晚上12点多,在前面那家小饭馆吃了碗凉粉,就破了相,变成了这样子!老陈早上还在电话里开玩笑说,这是叶部长不想走,在问候我。我就奇怪了,我对叶部长他老人家一片忠心,他的阴魂还能毛捣我,让我满脸痘吗?!”
林雪听王主任在医院守灵,就问:“王总,你说的叶部长,我怎么没印象?陈主任也没跟我提过!”
王主任一边叫那花店的姑娘给扎个鲜花花圈,一边说:“我还以为你也是来送叶部长的。叶部长是老政工了,我和你们陈主任刚参加工作就跟着他干,你们年轻人当然没见过。”
说着,王主任又跟那花店姑娘说:“这小伙子那束花,跟我扎的花圈算一起。”说着,递过去了三张一百的大钞。
林雪觉得自己送给杨翠烟的花,跟王主任送给叶部长的花圈搅和在一起不大吉利,就急忙挡住王主任说:“王总,您太客气了,我这花也是可以报销的,都是公家的事。”
王总大概是那种豪气之人,见林雪挡他,不愿意了,说:“你这小伙子也别蒙我这个老政工了,现在哪个单位还给你报销花呀!不说你借机拉关系、搞不正之风都不错了!没事没事,反正都是送人的,你就别跟老哥我争了!再怎么,老哥我也挣的比你多。”
林雪执意不肯,一边放弃了还价,抢着把钱给了花店姑娘,一边笑着挑明了说:“王总,您不知道,我这是去看女朋友的。再咋着,也得有个真诚的姿态和表示,不能让别人付账,您说,是不是?!”
王总一听,觉得林雪很诚恳,就说:“好好好,我倒把这茬忘了。要说也是,给女朋友送花,那就得用自己挣的钱才真诚!”
说着,王总付了花圈的那份钱,准备抱着花圈走。
林雪又急忙说:“王总,我刚到单位,也不认识人,要不,要不我也过去看看叶部长?!”
王总扶扶墨镜说:“你这小伙子倒有情有义,不像老刘那些人,明明知道叶部长不在了,就是假装不知道。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算了,一来,你要去看你朋友,二来叶部长马上就要送山上去进炉子了!”
王总最后这句大实话,听得林雪顿感人生的短暂、虚无与悲凉。也不敢跟王主任说大老刘也在这里住着院,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就接着话茬埋怨说:“刘师傅那人很保本的,上山开追悼会送老同志的事,这几年他从不参与,生怕老同志们临进炉子时,顺手把他的灵魂捎走!”
王总听了林雪这句话,哈哈大笑,说:“你这小伙子看不出还蛮捣蛋的,很会讽刺人!”说完,迈开大步走了。
捧着花,重新进医院,从电梯上四楼,到重症监护室,林雪却找不到了杨翠烟和她的家人。
林雪以为自己走错了,重新下电梯,依旧从吴格格引他的那个楼梯上去,但还是没找到杨翠烟。
正是午后休息时间。林雪见护士站那个值班护士正一边看着手机,一边打哈欠,就过去问:“护士,请问,早上那个在重症监护室的女孩去哪里了?”
对方头也顾不上抬,像生意兴隆的老板一样懒洋洋地反问道:“我们这住重症监护的多了去了,你指的是哪个?几点来的?病历卡号是多少?”
林雪被问懵了,说:“我只知道叫杨翠烟。对了,早上我来过,就是,就是一群人围着她争争吵吵的那女孩,你忘了?当时我在场!”
那护士听得不耐烦了,说:“你这人很有意思啊,把人丢了却来问我,还说得糊里糊涂的!你等会,我帮你查查啊!”
说着,面前这个绾着一个发髻,还兜着个黑色丝网的、眉毛上有颗大痣的护士就开始慢条斯理地翻那本厚厚的登记本。
林雪觉得这护士话难听,好在还办事,正看着天花板耐心等待的时候,那护士忽然说:“找到了,但你来晚了,那女孩已在半小时前被送进太平间了!”
林雪听了,头脑里嗡的一声,连忙说:“你搞错了吧,大概两小时前,不,三小时前她还好好的,你肯定弄错了!”
不过那护士此时已经不再理睬林雪,而是起身往卫生间那边走。林雪听到她在嘟嘟哝哝说,两小时前还在!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一个月前于文华还离了婚呢!
“我,我要投诉你!”林雪气得真跺脚,就差在医院重症监护区的走廊里大声喊杨翠烟的名字了。
在几次拨打杨翠烟那手机号,但总是提示不在服务区后,林雪悔恨起自己取消了小灵通的来电显示来。因为要不是取消来电显示,至少他可以打王天来的电话,问问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