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老师,这不是小题大做,这个问题应该引起我们的足够重视!”张宝忽然说。
曹处长没想到这个看上去其貌不扬的孩子居然会说话,就看了张宝一眼,说:“泥逮地似(你戴的是)油塞(有色)镜!看到地当然似(是)文地(问题)咯!”
“曹老师,我之所以反映问题,就是因为我对学院解决这个问题还抱有信心和希望!”张宝据理力争,仿佛换了个人,连“老板”都感到不认识他了。
“啥子文地(问题)?滥赌滥画(乱涂乱画),有么子打紧修鬼(大惊小怪)的?么(我)在大写(大学)就经常滥赌滥画(乱涂乱画)!”曹处长显得不以为然。
“可,可我看课桌和图板上,很多内容都是黄色打油诗或女生身体部位,都快跟厕所里那些门扇和隔板差不多了!”张宝忍不住说。
“泥(你)莫要说了!泥(你)给么(我)曲去(出去)!”曹处长被激怒了,用手指着办公室外面,几乎对张宝咆哮。
“老板”见状,赶紧上前给曹处长那精致的紫砂壶里上水,同时示意林雪赶紧离开办公室。
张宝出门的时候,就听“老板”在身后给曹处长赔礼说:“曹老师,您不用跟他一般见识。这一级新生中不乏爱冒泡的生瓜蛋子……”
院报来的那个自称郑熙的,也忙不迭说:“曹老师,对不起,我回去就给您写检讨!”
“洗盖头(写检讨)有么子用!你跟邹曾编(总编)学(说),让他赶快发公赠(更正)撒!”曹处长说着,呷了一口香茗。
郑熙连连应着,也先出门去了。
张宝垂头丧气地回到设38班教室后,见董坤等人正围在一起,大概是在欣赏他刚见报的大作。就听蒯晓松说:“大宝今天写的这个,也算揭了咱学院的丑,出了我一口恶气!他爹啦个茄子,咱那绘图室,就没一块干净图板!把我这样的好学生都影响坏了!”
公东高就说:“晓松你大言不惭!你还好学生哩,掉湖里压死了多少只青蛙,你知道吗?!”
蒯晓松不想别人揭自己伤疤,骂道:“老高你别打屁啊。至少我成绩比你强点!咱班就是剩下两人,也是我第一!”
公东高听了说:“晓松,进大学后,还跟同学比成绩高低,有意思吗?!我觉得大学里比的是思想、学识、风度和人品,更是通过大学培养出的气质和内涵,以及形成的终生竞争力!”
见蒯晓松不接茬,公东高继续掰活说:“现在倒好,我们很多同学却热衷于比一些没有意思的、甚至很无聊的东西。比如,家庭背景啦、饮食穿戴啦,甚至长相和身高啦。娘希匹!”
蒯晓松就继续打击公东高说:“你那是酸葡萄心理。就是比身高,你也肯定比不过我!虽然你洗澡多,缩水了,但我还是比你高那么几个毫米!”岑碧琼、戈小星等人听了,就吃吃地笑。
见张宝情绪低落,丝毫没有激动和骄傲感,这几天来一直对张宝视而不见的贾媛媛忽然迎过来,对张宝说:“你的写作效率很高嘛!居然这么快就发表了!”戈小星也凑摊子一样说:“拿了稿费可要请客呀!今天报纸可是我先发现你文章的!”
就见张宝神情沮丧地说:“别提了,还高效率!刚才就因为那篇文章,让学生处的曹老师给狠狠训了一顿!怪不得一大早,我这左眼就使劲跳呢!”
“学生处曹处长那么忙,他还管得了你的破文章?!你牛逼呀你!”公东高听了,觉得张宝在有意抬高自己身价,就插嘴说。
“怎么回事?”贾媛媛忙问。张宝埋怨说:“那天让你看看,你就是没好好看!这下闯祸了。曹老师刚才让‘老板’和院报的都去了,说是咱院报导向有问题,我那文章是戴着墨镜看问题,恐怕要挨通报批评了……”
“不会吧?就写篇文章,至于吗?!”贾媛媛将信将疑,看着张宝说。
公东高听了就说:“不过,我刚才一看也真是,那是属于揭露学校阴暗面的东西,学院肯定不愿意!英国报业史上有个扒粪运动,你们知道吗?”
“要我看,大家以后还是写点抒发个人情感的诗歌或散文比较保险!就像贾媛媛写的那个月亮的脸,多好!”董坤也说。
张宝神色严峻地回到自己座位后,林雪就来到他身边,埋怨说:“你说你闲着没事,写什么破文章了!你又不是那块料!再说了,你就是写点爱情诗也行啊,写什么议论文了?还课桌文化!你以为你是鲁迅啊!人又不聪明,还总学别人秃D……”
张宝知道,最近林雪也在写校园文化方面的文章,就悄悄说:“我要是先知先觉,也不会向她表达爱恋了!唉,下辈子做筷子,就不孤单了!”
林雪看看贾媛媛说:“都啥时候了,你还想着她!你看她最近对你不理不睬的!你还是先想想,接下来咋办吧!”
张宝说:“我又不是人民币,怎么能让人人都喜欢我?我能咋办?碰到这些不想解决问题,就想解决提出问题的人的东西,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他们旁边不远处的戚响,忽然嘿嘿笑着说:“最近我给咱设38班算了一卦,卦相是‘艮为山’变‘风山渐’。卦辞曰:不可说,慎言。看来还蛮灵的!”
曹闹闹也幸灾乐祸一般说:“哈,大宝你也够背的啊,CH女作成了大熊座!唉,人性本恶——贪婪、贪色、贪吃、嫉妒、自大、懒惰、暴怒。可惜我们的大宝,看来要与戚响和林雪成为难兄难弟喽!”
林雪知道曹闹闹说的是他们挨了通报的事,就笑着说:“不是还有欧阳云吗?原来三缺一,现在正好够一桌,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前面的欧阳云估计是听到了后面几个男生嘀嘀咕咕在说自己,就转身看。戚响就坏笑着干咳了两声,学《空城计》里的诸葛亮,唱道:“我在城楼,观山景……”唱完了,还说,真不好意思,让大家贱笑了。
欧阳云猜着肯定是戚响又在搞什么花样,便转头过去不再理睬身后的一切动静。
林雪认为这就算过去了。不料,欧阳云忽然起来,拿着一张纸来后面了。见了张宝就说:“你看我画的这个卡通画可以吧?!你在院报也算有人气了,能不能帮我发表到报纸上?!”
张宝和林雪看那纸上,是欧阳云画的一个在课堂上流着口水呼呼大睡的卡通形象,边上是一摞子书,题款是“专业睡觉”。
林雪觉得那形象是在讽刺戚响和曹闹闹,或者就是岳东,就恭维说:“欧阳,你这画画得太经典了!直追华君武,比肩张乐平,厉害呀。”
张宝也对欧阳云说:“不错,不错,这个画的真是憨态可掬,我一定亲自替你跑一趟!”
欧阳云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究竟该如何安慰张宝,就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听这报纸的事,在咱国家都是以正面宣传为主。我倒觉得你可以再写一篇表扬我们学生处工作的文章,拿去让曹老师指导指导,兴许你这事也就过去了……”
林雪就抢着说:“欧阳,你把张宝看成什么人了?他要是喜欢歌功颂德当马屁精,会写这样的文章吗?性格决定命运,而且爱好也决定命运!批评不自由,则表扬没意义!”
欧阳云觉得林雪今天有点反常,就说:“林雪,你就会耍嘴皮子。现在我们处于危机管理阶段,不是死撑的时候!亏你还整天看公共关系学!照你这么怂恿,张宝在学生处曹老师那儿的处境,只会更糟!”
林雪听到欧阳云还关注他看什么书,就高兴地说:“我还以为你真不理我了!”
欧阳云说:“我是那种小心眼吗?!这两天我还一直想自己怎么就成花木兰了,看来我脾气还真不好。”
前面的贾媛媛听到林雪和欧阳云有点像在打情骂俏,就远远地说:“我们的欧阳啊,那脾气是超一流的好!怎么会是花木兰?应该是薛宝钗才对呀!”
就听戈小星说:“关公战秦琼,猪八戒背貂蝉!这哪根哪呀!薛宝钗是虚构的,花木兰确有其人。要我说呀,欧阳她像,像《红色娘子军》中那个吴琼花!”说着,戈小星还嚓一声,摆了个吴琼花拿大刀的动作。
林雪还想继续跟欧阳云说下去,见张宝心情不好,就说:“欧阳,我看这两天,我们组织大家去郊外写生吧!正好让张宝放松一下他那倒霉的心情!”
欧阳云说“好啊”的时候,上课铃响了。
同一时刻,位于老主楼一楼东头的的院报编辑部内,正开着气氛紧张的编委会。
那个穿着黑色风衣的邹总编,听了郑熙的汇报后,这阵子正像一只被关在铁笼子里的狮子一样,在办公桌前面来回逡巡着。
邹总编今天梳着个大背头,配上风衣后透着一股子意气风发的质感。他在又看了一遍张宝那篇文章后,说:“更正绝不可能发!这篇文章是我签发的,我负责!跟郑熙没关系。一篇文章天塌不下来、让人说话天塌不下来、指出问题天更不会塌下来!”
“可那曹老师喋喋不休,看上去问题很严肃、很严重的。”郑熙说。
邹总编想了想说:“他严肃是他的事。这样,就一个字,拖。更正绝不能发。我现在马上去跟安书记汇报和沟通这个事。”
邹总编出门走远后,郑熙忽然擂了一拳他身边的沙发垫子,说:“我真混,编稿子的时候就觉得那文章有点问题,可又说不出问题在哪儿。不想见报后,真出问题了!”
他身边坐着的吴杰萍就说:“报纸工作,牵扯面广,白纸黑字的,历来是不好干的。就跟现在搞经济体制改革的朱总理说的差不多,到处都是地雷阵啊……”
一直懒洋洋地、像个老地主一样坐在编辑部门口凳子上的秦飞,忽然接过话题说:“倒不是报纸工作不好干,关键是咱们中国历来就有一些人喜欢吹毛求疵、喜欢上谗下陷、更喜欢小题大做、上纲上线!他们似乎从娘肚子出来,就睁着警惕的大眼睛,随时准备给别人找问题和麻烦的!”
另外一个女编辑蓝穹筝就说:“要说,现在还进化了点。听我妈说,老家D跃进那会儿办食堂,厨师抓了只大瘦鹅,就皱眉说‘这怎么弄呀?’另一个就说‘这还不容易,先杀鹅,后拔毛嘛。’就这样一句普通的话,在随后就被人检举了出来,并曲解为‘先杀俄国佬,后拔老毛’。最终两厨师被扣上‘含沙射影、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大家庭’的F革命帽子而入狱!”
秦飞笑着说:“这个不算什么。我看很多报人回忆说,60年代的时候,报纸质量都很高,尤其是图片质量。有报人就因为在老毛照片的背面无意排上了‘打倒一切牛鬼蛇神’的标题而坐牢。人家举着报纸对着灯泡说,他在映射伟大领袖是牛鬼蛇神!”
蓝穹筝听了,微笑着说:“总体感觉,那个年代的人都特别M感和愚蠢。都吃不饱肚子,却整天想着阶级斗争呀、忠于伟大领袖呀、坚决捍卫呀什么的,要这么考虑问题,那报纸只能印一面了。
秦飞说:“那也不行,那样人家又会说你是故意让伟大领袖身后一片白色恐怖!你知道,咱中国人的政治联想能力是世界一流的!”
“看来,看来,那只有让报纸的另一面全都涂成红色了。”吴杰萍笑着说。
“那恐怕更不行,红色可是鲜血的颜色呀!你这个想法更麻烦!”秦飞说。
“咳咳,那按照你的意思,就没办法了?”吴杰萍反问秦飞。
秦飞说:“这不简单吗,你在照片背后那一块专门排上‘伟大领袖、伟大导师、伟大舵手、伟大统帅万岁!万岁!万万岁!’不就结了?!”
吴杰萍说:“你说的倒容易!我们老家可有‘千年王八万年龟’之说。你这,不也是映射和骂人吗?!”秦飞一时反应出现了短路。
蓝穹筝接着说:“我就想呀,你们说的这一切,是不是跟那个时代的所谓社会风气好是一样的?!不是因为真好,而是高压之下没人敢说不好!”
秦飞说:“应该是吧。我看了个资料说,那个时期最骇人听闻的就是人性和许多基本道德伦理都被破坏了!因为阶级斗争,一家四五口人都分属不同派别。儿女告发父母、学生告发老师、邻居告发邻居、朋友告发朋友的事层出不穷。突然间,我们最熟悉的人都成了敌人!”
一直不出声的郑熙估计已经忍耐到了极限,忽然大声说:“你们倒是事不关己、站着不腰疼,扯那些没用的!都说说,我这可咋办呀?”
秦飞就宽慰郑熙说:“你这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按照文责自负原则,设38班那个张宝应该是第一责任人,加上总编罩着你,应该没事的。”
郑熙说:“刚才我还在曹老师办公室见那个张宝了。看上去一点也没写文章潇洒,甚至很丑陋,看第二眼还不如第一眼。不过他胆子倒是很大,敢跟曹老师较真!”
秦飞说:“是吗?初生牛犊不怕虎呀!我看文如其人,啥时候我得去见见他,跟他认识认识。”
蓝穹筝听了,就说:“你就别趟这浑水了!还是看看咱们编辑部能不能先过了这关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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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藤椅上,潇湘工学院的安书记在戴着老花镜仔细研读了张宝写的那篇《课桌文化的研究》后,用湘南口音,对毕恭毕敬站在他面前的邹总编辑,慢悠悠地说:
“秀粥(小邹)啊,这边(篇)文脏(章)学增了(说总了),也就是发了点小狼撒(牢骚);学(说)大了,也就是标四(表示)了一哈(下)内心的布蛮(不满)。帆布俩天地(翻不了天的)!你叫人查一哈(下),盖个(这个)学僧(生),是啥子背景。靶啾(八九)年在争斜(中学),参末(没)参与拉(那)个阴(运)动啊!”
邹总编听了,连忙说:“安书记,查这个学生的背景,恐怕学生处,更合适吧?”
安书记笑着说:“盖个(这个)我修的(晓得)。可小曹拉(那)人编嘴(偏左)。我们曾(总)不能害一拐(个)伢子撒!”
邹总编点点头说:“我明白。”随后,请示安书记问:“那,院报怎么办?”
安书记就说:“元宝(院报)嘛,就散(算)了!盖收(接受)经验侥幸(教训)……”
末了,安书记照例站起来,和早已毕恭毕敬迎上来的邹总编握了个手,表示了上级的理解和支持。
为了表示对年轻同志的关心,在邹总编临出门时,安书记还亲切地说:“秀粥(小邹)啊,提剑具泥(提前祝你)生日快咯(快乐)!”
邹总编一愣,忙说:“谢谢安书记!再过三个月我的生日就到了。”
安书记知道自己把下属生日搞混淆了,就有些尴尬地自我解嘲说:“堪(看)来,么莫游砍错泥(我没有看错你)!上上蛤蛤(下下),爷旧泥(也就你)敢讲曾(真)话!别人的生日,么(我)说拉点(哪天),就是拉点(哪天)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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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篇关于课桌文化的文章,张宝在提心吊胆了一周后总算恢复了平静。而不管是“老板”还是曹老师那里,对这个事情也似乎淡忘了。
过去的一周,江南的春雨也不期而至,喋喋不休地、缠缠MM地下着,算然不大,但让风变得清冷,让心情都随着这个世界的一切而变得又潮又闷了。
闲暇之时,张宝也会在笔记本上写下诸如此类的奇怪句子——碧云长天,风点残烛,望眼欲穿。悲喜无欢为一笑,私语空欢,拥枕轻怜,如斯如幻。
或者干脆就是——你永远/看不到我/最寂寞的时候,因为看不到/你的时候,就是我/最寂寞的时候!你的婉约/你的娇柔,划过我的眼帘/化成一帘幽梦,破碎在/无边月夜,惹起愁肠/千丝万缕的残伤。婉婉轻徊/尘缘难断,用一世烟火/铸成/满笺离诗,随夜/尽情释放,留下/浅浅泪痕……
在这一周里,因为雨水湿滑,沉浸在浪漫中的蒯晓松和岑碧琼,也惹上了一件麻烦事。
事情源于上星期五,蒯晓松从潇湘师大的老乡晁拓那里骑回来的那辆骑起来总是吱吱扭扭,像拉坏了的二胡的旧自行车。
骑着它打饭、提水,并在草坪上耍车技……在宿舍区显摆了三天后,周二中午,蒯晓松就炫耀一样把那破自行车骑到了老主楼下,硬是要带着岑碧琼出去到街上吃饭。还一再对岑碧琼说,他的生日快要到了,让岑碧琼几乎没法拒绝。
那天中午的山南路上,音像店里正循环播放着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张学友的《只想一生跟你走》以及邰正宵的《999朵玫瑰》。坐在破车子后面的岑碧琼心情不错,揽着蒯晓松的腰,把头贴在蒯晓松的背上,说,想听听蒯晓松的心跳。
蒯晓松一高兴,就在山南路上带着岑碧琼开始飙车,似乎兔子都是他的孙子。不过在短短的三分钟里,他最终没把握好车把,更没收住,在岑碧琼的尖叫声里闪了几闪,还是撞上了一个老教授模样的人。
蒯晓松身上只有302.5元钱,就提出拿300元给那老教授私了。但老人不同意,说:“你盖(这)是打发龙美(农民)工哒!你伢子得送我敲依僧(看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