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和曾经的林雪一样,处在青春期,且对感情问题既好奇又懵懂,还很执着的吴雨,对林雪在第三封信上讲述的故事反应平淡。
又过了几天,吴雨不见林雪的第四封信,便打过来电话发牢骚说,002,你是追女孩子追晕了,还是没给女孩子写过信?!你在信上纸上谈兵,讲那么多大道理和正确的废话,装什么洋葱和大瓣蒜了?!
咱俩认识都快两月了,可你还没写到该死的初恋,甚至还没写到你是如何来洛阳的,真是急死人了!告诉你,我们马上就要中期考试了,你可别耽误我宝贵的学习时间呀!
林雪笑着说,所谓初恋,根本就是胡闹。我们许多人其实都是很盲目、很冲动地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向一个你其实根本不了解的错误对象,发动了一场错误的感情攻势……最后失败了,还自我感觉刻骨铭心,很美丽、很享受。
吴雨听了,笑呵呵地在电话里说,这话我怎么听着像我们历史老师讲过的,好像是美国一个叫克拉克的将军在朝鲜战争后说的吧!
林雪说,是的。但我们有些脑神经靠了线的YUYONG历史学家,对人家的原话进行了选择性地断章取义和有利于自身立场的刻意扭曲,并自以为是、以讹传讹地认为,美国人这是承认了朝鲜战争的失败。其实,这话最应该由我们说……
吴雨说,人家孟德斯鸠早就说过,我们接受三种教育,一种来自父母,一种来自教师,另一种来自社会。而第三种教育和前两种教育,完全是背道而驰的。
林雪笑着说,知道老孟这句话,说明你还是读了不少书的。
吴雨听了,急了,说,002,你又猪鼻子里插葱装大象了啊!我可不想找一个像老师一样,整天对我喋喋不休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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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悬着一块像被饥饿的淑女悄悄用YINGTAO小口轻轻咬掉了一小块的月亮。
怀揣着母亲的来信,林雪幽幽地自宿舍楼向学校医务中心返回的时候,正是这个校园最闷热、最躁动的时候。
虽然已经下了晚自习,但主教学楼上,许多教室的灯光还没有熄灭,并如同老式照相机一样,把一些男生女生肩并肩的曼妙剪影从窗户里投射下来,影在了就近的草坪上。
那些青春的影像并不都是在发奋学习,而是借此短暂的时光耳磨鬓厮,或进行其他有利于身心的活动。
连接教学楼和宿舍区的林荫道,此刻宛若浏阳河上车水马龙的古桥,充满了赶集一般的热闹。许多男孩女孩或成双成对,或三五结伴地在回宿舍的学生大军中逆行着,如同要摆脱监牢一般向宿舍区之外,乃至校园之外的地方去。
知了声里,几个阿姨坐在楼门口的椅子上摇着蒲扇,显示这里是戒备森严的女生宿舍楼。不远处,正停着几辆黑色或白色的小轿车。有已经换上天使般白色衣裙的女孩子正从楼上下来,轻点着粉红色的高跟鞋款款上车,随后那些车便在悄无声息里扬长而去。
林荫道上人影渐稀的时候,学校空荡荡的操场上也像连珠一样洒落着一些在夜色里排遣寂寥的年轻身影。他们或牵手款款而行,或勾肩搭背、窃窃私语,或男的抱着女的,在玩推火车的游戏。
更有高年级的大哥大姐们,开始就地取材。他们旁若无人,或偎依在清凉的长条石椅上拥吻,或齐齐倚靠在大枫树那温润的身体上看月亮。更有甚者,像猴子看月亮——男的高高骑在树干上,女孩则羞涩地坐在男孩前面,在星光和灯火的映衬中,真是好看极了、浪漫极了。
越往这所校园的深处走,林雪就越觉得这若明若暗的夜色和朦朦胧胧的树影花姿造就的氛围,已经让诸多在白天看上去井水不犯河水的男女,彻底打破了性别的泾渭分明。
伴随着知了等昆虫喋喋不休的聒噪,林雪一路从校园林荫道下来,向南经过一片草坪上的小树林时,隐约就见有男男女女或如漆似胶于树影中,或CHCHMM在条凳上,或如同解放军战士训练一样MO爬滚打在草丛中,尽情享受着人类源于原始森林的那种激情和冲动。
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这阵势,林雪在加快了脚步的同时,感到心扑扑扑地像加压的水泵一样,脸上的热分子也开始狂乱开来。
跑到学院医务中心大铁门前,正准备小心翼翼地攀那铁门的时候,林雪却惊异地发现,那铁门是开着的。
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林雪在抬头反复确认周围环境后,才又蹑手蹑脚,像做贼一样悄悄溜进了铁门,并迅速穿过走廊,来到了自己的病房。
此时,雪白的灯光下,两个值班护士和“赵丽蓉”阿姨,还有“老板”,都在静静地等着林雪。
见林雪进门来,“老板”有些生气地首先打破沉默,发话说:“你咋回事?乱跑什么?让我们大家这么晚了还得候着你!”
“是啊,多亏你没丢掉,否则我可就惨了!”那个脸蛋圆圆的、已经拿了小包急着要回家的、给林雪感觉总像是要拒人一公里之外的护士大姐,也以埋怨的口气道。
“赵丽蓉”阿姨则赶紧以职业的眼神和手势示意“老板”和护士大姐别激动。继而笑MIMI地对林雪说:“小林同学,你出去转转也是有利于康复的。说实话,这地方我上一天班还闷呢。但你个伢子以后出去,莫忘跟值班护士请假咯!”
林雪赶紧给大家赔不是,说:“真不好意思,我回去取汇款了。走得急,忘请假了,下不为例!”
那两个护士大姐见现在总算可以交接班了,也不管林雪,一个进了护士间,一个从屋檐下推上自行车急急忙忙走了。
接下来“老板”和“赵丽蓉”又讲了一些关于东欧剧变、苏联解体、蒙古改换了国旗国徽,学校要严格管理、学生要遵守纪律之类的话,听得林雪左耳朵进,右耳朵就要出。
估计是观察到,要再说下去,小林的耐心就要雪崩掉了,“老板”和“赵丽蓉”才在对林雪提了一通如何进一步配合治疗的严要求后,也准备走人。
在送他俩出大铁门时,林雪顽皮地像日本人那样鞠了一躬,说:“这么晚了,还麻烦你们,真的很抱歉。”
“赵丽蓉”阿姨微笑着回头说:“你回来,我们就放心了。我就住在前面的109栋教工楼,你要真闷,就到我家看电视去。我儿子和你一样大,喜欢看动画片!”林雪嘴上说着感谢的话,心里却想,109栋教工楼足足有21层,你让我如何找你家。
为了体现男子汉的意志,“老板”则用劲按了一下林雪的瘦肩膀,进一步叮嘱说:“振作起来,安心先养病!”
林雪感到肩膀被“老板”按得有点疼。转身回病房,路过那值班护士的工作间时,林雪见那个大姐正对着墙上一块明晃晃的镜子在整理自己的秀发。她那粉红色的紧身连衣裙衬得背影在灯光下分外好看。
林雪想着母亲说过的关于“晚上照镜子不好”的话,也不好意思多看人家,在回病房后故意使劲拍了一下房门,随后和衣躺倒在了软软的被子上。然后开始盯着天花板,寻找那些机灵地贪吃着蚊子的小壁虎,以打发蜗牛爬坡般让人难熬的时间。
这个夜晚因为闷热而显得漫长和无聊,却又因为有了蝉世界里充斥的那沙哑、有节奏,且永不疲倦的叫声而显得越发沉闷。
大约23点左右的时候,半睡半醒的林雪忽然被一记摔杯子的声响惊醒了。林雪还没来得及起身,病房门已经被人猛地冲开了。
先是那个值班护士不顾一切地冲到了林雪身边,紧接着是一个男子,像霸王龙追翼龙一样撵了进来。
大略是后面这位男士像猎人一样全神贯注于那个护士,或者就是对林雪这个孩子不屑一顾,眨眼工夫,那男子已经像蒙古人表演古典式摔跤一样,将护士拦腰抱住了。他一边嘴里喊着“小甜甜,想死我了”,一边就将对方按翻在了和林雪铺位并排着的那张只铺有白色垫子的病榻上。但凭那护士使劲挣扎和撕打也全然不顾……
长这么大,林雪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在懵了几秒后,林雪忽然大吼一声:“住手!”,并顺便把身边的枕头使劲甩到了那个男子的后脑勺上。
这一声霹雳和一记枕头袭击,估计完全出乎那男子的意料。他松开那护士后,直起了腰杆,随即脸一沉,瞪着林雪厉声问:“你是哪个班的?出去!没见我和女朋友正在谈恋爱吗?!”
“你不要脸,谁是你女朋友?!”那护士大姐见林雪为自己出头,似乎也来了勇气。一边喊着,一边慌慌张张整理自己的衣裙,并本能地跑过来,躲在了林雪身后。
那个看上去四五十岁的男子没有继续追护士,而是开始迁怒于林雪。他一边嘴里嚷着:“哼,你叫啊,喊啊,喊你个头啊!”一边上前来,如同薅向日葵盘头上的管状花一样,在林雪头上狠狠撮了一把又一把头发。在林雪的挣扎中,他还先发制人地盘问林雪:“是新来的外地人吧?瞧你那熊球样子,没见过两口子亲嘴啊?眼馋了,心痒了,羡慕了,鸡子硬了,是不是?!”
林雪也不知对方底细,壮着胆子高声说:“新生又怎么样,你不该在我面前欺负人!”
见林雪说话底气严重不足,那男子索性坐到了林雪的铺位上,干笑着看着林雪的眼睛说:“你算个鸡子!什么?欺负?这是我们成年人的事,你小孩子懂个屌啊。你以为女人会主动对你投怀送抱啊?还不她妈的是半推半就、欲说还休!”
“冯副院长,我求你了!别再闹了!这样下去,对谁都不好!”还没等林雪接茬,那护士已经开始哀求了。
“哎吆吆,你这是求我呀,还是想我呀?小甜甜?”这位冯副院长忽然扮出一脸让人恶心的温柔来,用让林雪听着都想吐的肉麻语调表白着,又开始把注意力转向了他面前的小甜甜,连哄带骗说:“这就对了嘛,你转正的事,就是我的事。”
说话间,又要站起来上前拉扯那可怜的护士。
“我砸死你!”林雪再也忍不住和看不下去了。他胡乱地抓起桌子上的水杯和身边的被子、凳子之类,开始向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半截、胖一倍的男子密集地扔过去。
虽然这次冯副院长早有防备,但关键时刻却像英国著名守门员布冯一样,判断错了方向。林雪扔出的水杯竟然砸中了他的腰、弄湿了他的裤子。
气急败坏之际,冯副院长忽然像疯了的北极熊一样,几乎要把身边的病榻搬起来砸向林雪。惊得那护士再也顾不了许多,开始尖叫着大喊:“来人哪,要取(出)人命了!”
夜深人静,已经慌了手脚的林雪觉得这堪比信号弹的一嗓子肯定会引来人,想着或者盼着冯副院长会像《水浒传》中干坏事的高衙内或西门庆那样,赶紧从病房后的花园越墙而走。
不料,一听那护士连声叫喊,眼前这位大汉却不紧不慢,重新坐回到了林雪的铺位上,并悠然掏出了一支烟,准备点上。
在理了理自己染得跟皮鞋一样黑的头发后,冯副院长忽然恶狠狠地对林雪说:“伢子,今天算你走运。要不是我对妹子有感情,今晚就把你扔湘江,喂下游洞庭湖的鲳鱼!”
随后,冯副院长悠然自得地像夸耀自己的尖头皮鞋一样翘起了一条腿,并抽上了手上那支香烟,还雄视天下般地吐了几个形状怪异的烟圈。
此时,附近的楼里已经有人闻讯赶来了。最先进病房来的是一个穿着校警制服的男子,随后是两个医生和一个老师模样的人。几个人见冯副院长居然也在,都大为意外和吃惊。
那校警则忙不迭地正装、立正、敬礼,拍马屁说:“哎呀,还是领导来得快,请领导指示!”
林雪刚想说话,却被正襟危坐的冯副院长先给抢断了。他阴阳怪气地用潇湘话说:“都学(说)现在地(的)大写(学)生短路(DUOLUO),可么(我)莫见鬼(没见过)则(这)样短路地!看则(这)伢子,来喝嘛(癞蛤蟆)想呷(吃)天鹅肉的来,想非礼护士!多亏么(我)赶的及时!”
冯副院长一边愤世嫉俗地批判着林雪,一边和蔼可亲地给几个前来见义勇为的教职工奖赏着白沙牌香烟。
“你放屁!”林雪急了,几乎是喊。他没想到对方会脸不红、心不跳、泰然自若、处变不惊,还冒天下大不韪地猪八戒倒打一耙。
“再嚷,今天就把你关起来!”在领导面前,那校警自然是要好好表现自己的敬业和称职的,先冲了过来,不容分说,先扭住了林雪的胳膊。
“你放开我,不是我……”林雪挣扎着,想对众人辩解,但胳膊却被扭得更加生疼。
“不是你,是谁?是我?还是这屋里的蚊子?!”冯副院长忽然脸一沉,又说起普通话来:“看着你是个乡下老实伢子,不想毁了你前途。你要再嘴硬,现在就关你进派出所去吃牢饭!”
“真看不出来,乡下毛孩子干了没脸事还嘴硬。”边上一个医生鄙夷地看着林雪,骂道。另外一个年轻一点的医生,大略受到正义感的强烈驱使,上前给林雪腋下就是一拳,打得林雪几乎上不来气。
因为人多嘴杂,那护士只是一个劲地在一边哭泣。
“你们这群混蛋!为什么不听我说,你们可以问她!”林雪高声骂着,指着那护士。但很快,几个人上来就要把他扭出病房。这里的人不认识他,只认识冯副院长,当然也最相信和最拥护他们的领导。
就在这个当儿,那护士似乎觉得再也不能沉默了,忽然喊了一声:“你们不要抓他,我是自愿的。我喜欢他,是我主动进病房的!”
说着,她上来紧紧抱住了林雪,生怕这些人会带走林雪。
这一戏剧性的变化,让在场的人们都很是尴尬。人家都说是自愿了,大家的掺和就失去了意义和理由。关键是,从性质上就变成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
“短路(DUOLUO),真是凯(可)怕的短路!”冯副校长撇撇嘴,无奈地用潇湘话说:“都回去吧,明点(天)猜猜(查查)他是拉(哪)个系地(的),再去(处)理!”
说着,他先走出了病房。其他人也无趣地瞪着林雪,并鄙夷着那护士,相继出门。
这厢林雪却来劲了。他委屈地哭着,喊:“我是机械系设计工程38班的,你们这些混蛋!没脑子的混蛋!”
夜色又渐渐沉寂了下来。病房那惨白的灯光下,只剩下了掉泪的林雪和护士。
过了好大一会儿,那护士见林雪不流泪了,就打破了沉默,对林雪说:“谢谢你,都怪我。”
林雪漫无边际地回答说:“不用谢。你也赶快回家去吧。”
那护士说:“其实我跟你一样,住单身宿舍,回去了也不安全。”
林雪说:“那你去值班室休息吧,太晚了。”
那护士淡淡地说:“没关系,反正也许明天我就要离开这里了。”说着,她开始整理刚才林雪砸冯副院长的、纷乱的现场。
“什么?你要离开这里?”林雪有些意外,问那护士。
“对,今晚这么一闹,我在这里就工作不下去了。不过像我们这种情况,到哪里反正都是打工的……”
林雪问:“你不是正式的吗?”
那护士没吭声,收拾完一切后,坐在了林雪对面,冷冷地说:“我叫何琪雅。今晚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以后我会记住你的!”
说这话时,何琪雅俊俏的脸上忽然挂上了一线泪痕。让林雪直观而具体地知道了楚楚可怜的确切含义,更让林雪心底忽然升起了一丝悲凉感。
于是,林雪又显得很男子汉地说:“好办的很,邪不压正。你一反抗,他就不敢了。在我们老家那边,碰到狼,都是这样办的!”
何琪雅没有出声。
林雪又继续说:“你可能是怕人听到,并想息事宁人。但这正好纵容和成就了恶人。”
“是,你说的对,恶人和坏人都是弱者和好人造就的。”大略又过了半分钟,何琪雅忽然这样说。
通过询问何琪雅,林雪知道,那冯副院长是本院主管后勤和保卫工作的领导,握有很大的实权。
大略在一周前,冯副院长开始关心起了何琪雅的工作和生活,并承诺给她正式工的待遇。不想今晚他就找到了何琪雅的岗位上,要身体力行地和何琪雅“谈恋爱”。
在聊天中,林雪明显感到,眼前这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毕业于护士学校的女孩,既单纯又没主见。她甚至相信冯副院长对她是真心的,并对老冯今晚的举动表示理解,说对方可能是一时冲动。想到何琪雅找工作的艰难,林雪觉得很无助,也很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