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指挥使口味比较重,喜欢红汤,嗯,这碗酱料调得滋味分明,你也是个会吃的老饕?”
敖景夹了一筷子切得细薄的肉片,放进酱料碟子卷弄两下。
弥勒佛似的笑脸舒张,露出满足之色。
难怪他有一条白色命数【口腹之欲】。
“指挥使面前,哪里够资格说什么老饕。”
纪渊很是谦虚,抬手端上一盘刀工精致的薄片羊肉,内里纹理清晰,极为优质。
“吃羊有很多种,羊肋是有嚼劲,羊腿是肉嫩多汁。
但最刁钻、最解馋的,却是这一盘羊脖子。”
敖景两眼放光,似是起了兴致,连忙问道:
“可有什么说法?”
他望向盘中,肉片光滑平整,一圈圈摆开。
好似花瓣舒展,煞是好看。
仅是“色”之一字上,便叫人食指大动。
“首先羊脖肉细腻鲜嫩,上面带着一层油脂,好似滑乳,无论凉热,吃起来都有风味。
其次,这盘肉来之不易,太小的羊不能用,太老的羊也不行。
公羊过于紧实,口感逊色,唯有三四斤重的母羊最好。”
纪渊投其所好,讲得头头是道,引人入胜。
“做起来更是麻烦,先要泡水,约摸半个时辰左右,去血腥、膻味。
然后再煮,不宜过久,取出晾上片刻,盖一层纱布保持肉嫩。
如此配上一碗阳春面,或者蘸着醋蒜汁子,堪称一绝。”
敖景听得喉咙滚动,不住点头。
看向纪渊的目光,已经完全不同,大有一种遇上知己的惊喜感觉。
所谓的老饕,不止要好吃,还得会吃、懂吃。
倘若只顾大快朵颐,荤素不忌,那叫饭桶。
“果真如此!凉吃软嫩,热吃鲜美!
好,看不出你这般年轻,却对吃食之道颇为精通!”
敖景分别试了两种吃法,大为赞叹。
“敖指挥使……有些跑题了。”
见到敖景与纪渊相谈甚欢,坐在一旁的秦无垢心中五味杂陈,莫名有种古怪的既视感。
她似是想到什么,眼中眸光忽闪两下,耳垂攀上几许浅红。
“哦哦,下次咱爷俩再聊这个,刚才说到哪儿了?凉国公跟太子殿下!”
敖景摆了摆手,有些意犹未尽,收起谈兴。
这就爷俩了?
秦无垢仍旧故作冷艳,朱唇却是不自觉抿了一抿。
“想必指挥使大人也知道,我乃辽东军户出身,曾在军寨生活过一段时间。
对于边关的动静,我都比较上心,常会调出一些卷宗来看。
尤其外界都传,我是第二个宗平南,所以有关招摇山的那位宗大将军,各种事迹都有几分了解。”
纪渊把一片羊脖肉夹进清汤,七上八下走了一回,方才细细咀嚼。
“这几年边关告急,百蛮残余屡次侵犯,使得每年募兵人数增加,运输粮饷也随之增多。
但咱们心里都明白,圣人不再临朝之后,将种勋贵压不住了,日益跋扈。
不乏有贪吃空饷、养寇自重、杀良冒功之事。
我记得黑龙台上报过几次,当时罢免了一位侍郎,夺去两位武侯爵位,连斩四名参将。”
敖景点了点头,眉头逐渐拧紧。
他对这桩大案有些印象。
大概五年前,朔风关曾经闹出哗变。
起因是上官克扣军饷,鞭打带头索要的底层兵卒。
其间掺杂域外爪牙渗透关内,拱火添油,导致后续一发不可收拾。
幸亏黑龙台及时察觉,加紧传信,加上钦天监勘察到气数有变。
东宫当即发令,燕王率领众部直捣朔风关,逼退怒尊天选。
顺势以极其血腥、暴烈的手段,完成了一次大清洗。
事后,太子勃然大怒,秋后算账。
东宫连发数道谕旨,震得朝堂百官骇然不已。
“五年前的朔风关血案,加上十九年前因为宗平南孤身独对凉国公府,从而引起的内阁与勋贵之争。
通过这两桩事,太子看得明白,以凉国公为首的从龙功臣,加上九边的四侯八将,已然呈现尾大不掉之势。”
纪渊那张年轻的冷峻面庞,在火炉铜锅冒出的烟气遮掩下。
变得有些虚幻,也多了几分沉静。
秦无垢早已放下筷子,一只手撑着尖俏下巴。
安静地倾听,眼中异彩闪动。
此时的纪渊,比起气血勃发的阳刚之姿,另有一番不同风采。
“这一点,从东宫开始插手九边武将的任免调令,便可以看得出来。
除开兵部之外,太子另设五军都督府,用以掣肘。”
说到这里,纪渊稍微顿了一顿,似是有些感慨。
“从中更看得出这位殿下的心胸格局,谭文鹰乃众所周知的燕王一党,而兵部姜归川则坚决拥护东宫。
但因为凉国公的门生故吏盘根错节,几乎占据半个兵部,姜尚书压之不住。
所以太子殿下极为大胆,启用身为武道大宗师、镇守朔风关十余年的谭文鹰,完全不在意是否会让燕王得势。
这份魄力和远见,都值得钦佩。”
敖景吃得越来越慢,他常年埋头修炼武功,对于朝堂风波并不上心。
但是身居高位,江水底下的暗流汹涌,总能感觉得到。
这几年,东宫培养好几位兵家大材。
譬如,现在执掌飞熊卫的王中道,还有出身将门世家的姜赢武。
明显是要以新换旧,接替那班从龙老臣。
可那些国公、侯爷,各个戎马半生,岂会轻易放权?
他们看似退下来,却把自己的嫡系、亲子扶上去。
长此以往,百万军中以谁为尊?
倘若造成边关武将只知公侯,不知朝廷,那又怎么办?
“所以,你笃定东宫会不顾凉国公的面子,选择保人。
太子殿下想拿边关勋贵开刀,这个心思按捺良久。
按你那样说,竟是从监国的第一年就开始做打算了?
这份眼光……”
敖景眸子紧缩,侧身望向坐在对面的年轻百户。
他佩服太子手段的同时,也不由惊叹纪渊抽丝剥茧一般的敏锐洞察。
仅仅通过黑龙台的内部卷宗,便判断得出朝堂大势,以及东宫藏于深处的意图。
没想到这小子,还是个混迹南衙的人才!
“其实我也不是十拿九稳,毕竟只与太子殿下只见过一面,无法揣摩他的性情。
但从直觉上出发,我觉得这位殿下眼中所见的天地,比之寻常人要更广阔一些。
党争、夺嫡、大位……并非最为紧要,摆在第一。
否则,他就不会重用谭文鹰、更不会平白无故将一支卫军交给燕王、同样不会劝阻凉国公放过宗平南。”
纪渊手指轻叩桌面,认真琢磨道。
他始终记得白含章的命格,叫做【群龙舞首】。
谓之何意?
纪渊特意看过元天纲的命书,其中记载。
《卦经》第九,群龙无首,六爻皆动。
乃是代指太古之时,人人皆有圣德。
是为众阳、是为群龙。
无首者,至治之隆。
所以是上上大吉之卦象。
但将“无”字换成“舞”字,其意截然不同。
群龙见首,舞弄九天,拱卫其中,此为三千年以降的圣人气象。
若依据这个解释,白含章就是慑服群龙的为首之人。
那四十六条命数,其中【外圣内王】、【受命于天】、【万民之主】三道金色粲然生辉。
毫无疑问,这位太子殿下未来极有可能会是一位史书留名的明君、圣君。
因此,纪渊确有三四成把握。
白含章未必会拉拢凉国公,施压北镇抚司。
况且,他那双“灵眼”可以搜寻域外邪神爪牙,暂时难以替代。
又是钦天监正的记名弟子,加上黑龙台的百户身份。
种种因素凑成了,纪渊强闯巡营杀人通名的底气。
“你这人心思深沉,不是气血上涌含怒拔刀杀人的莽夫。”
敖景吃完一块煮入味的萝卜,抹了抹嘴巴。
“跟无垢性情倒也互补,依我之见,干脆找个良辰吉日,定亲算了?”
话音未落,那座肉山似的雄武身躯,便被轰的一声打飞出去。
“还没吃完,可别掀翻了桌子。”
对于敖指挥使的遭遇,纪渊没有丝毫同情。
好似没有听见一样,下筷如飞,夹起煮熟的肉丸、鱼片。
待到吃得半饱,方才缓了一缓。
“若凉国公执意进京,要拿你抵命,那该怎么办?北镇抚司必然挡不住他。”
打跑胡言乱语的敖指挥使,秦无垢回到座位。
眸光流转之间,透出几分担忧。
“自然是拔刀相搏。”